那隻青灰色的、泡水饅頭般的手,用它軟綿綿的、濕冷的手指,慢條斯理地,一根,一根,搭上了我的手腕,然後,合攏。
沒有用力掐握,隻是輕輕地、鬆鬆地圈著。可那濕冷黏膩的觸感,卻像最堅韌的蛛絲,緊緊纏縛上來,透過皮膚,滲進血脈,凍僵了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全身。
然後,我聽到了聲音。
那聲音,像是直接在我腦子裡響起的,又像是從我被握住的手腕那裡,順著那濕冷的觸感,爬進我的神經,鑽進我的腦海深處。
低沉,含糊,帶著泥水汩汩湧動的粘稠感,還有種陳年舊木腐朽的歎息。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它說:
“終於等到你了。”
……
時間好像過去了一百年,又好像隻過去了一瞬。
那隻手鬆開了。就像它出現時一樣無聲無息,它縮回了那道泥土裂縫裡。裂縫蠕動著,合攏,墳頭恢複了原狀,隻是那處的泥土顏色,似乎比旁邊更深了些,濕了些。
那隻幽藍金邊的花蝴蝶,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我能動了。
“啊……!!!”
一聲淒厲的尖叫,終於衝破了我的喉嚨。我什麼也顧不上了,轉身,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朝著來時的方向狂奔。
荊棘劃破了我的臉和手臂,石頭絆得我一次次摔倒,又掙紮著爬起來,繼續跑。我不敢回頭,隻覺得身後那無邊的、沉甸甸的寂靜和黑暗,像有生命的潮水,緊緊追著我,快要將我吞沒。
那濕冷黏膩的觸感,還死死盤踞在我的手腕上,那直接響在腦子裡的聲音,還在反複回蕩:“終於等到你了……等到你了……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出那片林子的。當刺眼的陽光猛地照在我臉上時,我腿一軟,撲倒在了進村的路口,哇哇大吐起來,胃裡翻江倒海,卻隻吐出些酸水。我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枯葉,冷汗把衣服全浸透了,冰涼地貼在身上。
有大人聽到動靜跑過來,把我拎起。看到我的樣子,他們臉色都變了。問我怎麼回事,我隻是拚命地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後山的方向,滿是恐懼。
他們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隻看到夏日陽光下鬱鬱蔥蔥的山林,安靜,甚至稱得上明媚。有人嘀咕:“這娃,莫不是中暑了,發了癔症?”
我被帶回了家。發了三天的高燒,胡話不斷,總在夢裡尖叫著醒來,說手,墳,蝴蝶。
村裡的老人被請來了。他們看到我魂不守舍的樣子,都沉默了,臉色凝重得像要滴下水來。他們低聲交談著,我隻模糊聽到幾個詞:“……後山……那座孤墳……討債的……躲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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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讓我娘煮了艾草水,混著香灰,一遍遍擦我的手腕和身體。
燒退了之後,我好像變了個人。不再瘋跑,不再爬樹,大部分時間就呆呆地坐在家門口的矮凳上,看著村裡的孩子玩耍,看著遠處的山。
尤其怕蝴蝶,任何顏色、任何大小的蝴蝶靠近,都會讓我驚恐地縮成一團。更多的時候,我隻是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反複摩挲著那隻被握過的手腕。皮膚是溫的,可記憶裡那濕冷軟膩的觸感,卻如此清晰,仿佛從未離去。
大人們嚴禁我再靠近後山,甚至不許我提起那天的事。
那件事,成了家裡、乃至村裡一個公開的秘密,一個禁忌的話題。隻是,我總覺得,村裡人看我的眼神,慢慢有些不一樣了。那裡麵有憐憫,有躲閃,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好像我身上沾了後山的氣息,變得和他們不一樣了。
那隻幽藍金邊的蝴蝶,我再也沒有見過。村裡其他人,也說從未見過那般品相的蝴蝶。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過去。我長大了,上學,離開柳樹溝,到很遠的城市工作,安家。
城市裡沒有那麼多柳樹,沒有那麼透亮的藍天,也沒有那種沉重得能壓住蟬鳴的寂靜。我像個普通人一樣生活,奔波,忙碌,漸漸學會了把那個夏天的午後,深埋在記憶最底層,不去觸碰。
我以為我忘了。
直到今年春天,我帶女兒回柳樹溝看望年邁的父母。女兒五歲,正是對一切都充滿好奇的年紀。村子裡變化很大,修了水泥路,蓋了不少新房子,年輕人大多出去了,顯得有些冷清。隻有後山,依然在那裡,鬱鬱蔥蔥,沉默地俯視著村落。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女兒在院子裡追逐一隻菜粉蝶,笑聲像銀鈴一樣。我坐在老柳樹下,看著父母慈祥的臉,享受著難得的安寧。忽然,女兒指著遠處的天空,興奮地大叫:“爸爸!爸爸!看!好漂亮的蝴蝶!”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刹那間,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一隻蝴蝶,正在不遠處的籬笆上翩躚。巴掌大小,翅膀是幽暗的藍黑色,閃著詭異的光,上麵有著耀眼的金色斑紋,邊緣是一圈暗紅色的細邊。
和我七歲那年見到的那隻,一模一樣。
它輕輕扇動翅膀,仿佛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時光,從那個噩夢般的午後,徑直飛到了我的眼前。然後,它悠悠地飛起來,朝著後山的方向,不緊不慢地飛去。
女兒躍躍欲試:“爸爸,我們去捉它!”
“不!”我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嘶啞的、變調的吼叫,猛地站起身,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裡,力氣大得讓她吃驚。
父母聞聲從屋裡出來,看著我瞬間慘白如紙的臉和失魂落魄的眼神,又看了看後山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麼。母親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劇烈顫抖的背,歎了口氣,什麼也沒說。
那天晚上,我徹夜未眠。輕輕撩起袖子,就著昏暗的燈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什麼都沒有。
窗外的後山,在夜色中隻是一個更濃重的黑影。晚風吹過樹林,傳來嗚嗚的聲響,像歎息,又像低語。村口的柳樹,柔軟的枝條在風中無力地搖曳,像在招手,又像在告彆。
我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它隻是潛伏著,蟄伏在記憶的荒墳裡,等待著某一隻“蝴蝶”再次飛來,將它喚醒。
那個夏天午後,濕冷軟膩的觸感,又一次無比清晰地纏繞上來,從手腕,蔓延到心臟,凍僵了四肢百骸。
我終究沒有逃開。或許,從那隻蝴蝶停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被選中了。
後山的孤墳,那青灰色手中的等待,是我此生無法掙脫的鄉愁,也是我靈魂深處,再也無法愈合的、寂靜的傷疤。它讓我在往後所有陽光明媚的日子裡,都隨身攜帶著一小塊,化不開的陰影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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