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醫療區
醫療區的臨時帳篷如同暴風雨中搖曳的孤舟，在基地探照燈的餘暉下投下狹長的影子。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塵土腥味與鮮血特有的鐵鏽氣，構成了戰場後方殘酷而真實的背景音。明亮的無影燈下，顧錦城安靜地躺在擔架床上，臉色蒼白如紙，仿佛生命的光澤已被抽離，但微微起伏的胸膛證明著頑強的生機。強效鎮靜劑讓他暫時脫離了劇痛的深淵，沉入身體自我修複的黑暗海床。
宋墨涵站在床邊，已換上了一件乾淨的白大褂，遮掩了此前救援時的狼狽。然而，發梢間頑固附著的灰塵，以及眼瞼下濃重的、無法用疲憊簡單解釋的青黑，無聲地訴說著不久前的驚心動魄與內心煎熬。她的動作精準、迅捷，帶著一種近乎苛刻的冷靜，親自監督並完成了對顧錦城的所有關鍵處理：清創、加壓包紮、建立生命體征監測係統。每一個步驟都無可挑剔，唯有在她無意識地用指尖拂過他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素圈戒指時，才會泄露一絲深藏的情緒。冰涼的金屬觸感下，仿佛能感受到他脈搏那微弱卻異常倔強的跳動，這是她此刻最重要的定心丸。
帳篷簾被輕輕掀開，帶進一陣微涼的夜風。基地負責人高建國和行動隊副隊長“鐵砧”趙剛走了進來，腳步放得極輕。高建國看著床上昏迷的顧錦城，眼神沉重如鐵，低聲道：“宋醫生，辛苦了。錦城他……”
“失血性休克前期，右肩胛下動脈破裂，臂叢神經上乾疑似牽拉損傷，伴有輕微張力性氣胸，已行胸腔閉式引流。”宋墨涵的聲音恢複了平日的專業與冷靜，像手術刀一樣精準，但尾音處那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顫抖，如同琴弦將斷未斷時的餘韻，隻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察覺，“緊急處理已畢，生命體征暫時平穩，但必須儘快後送到總部基地，進行血管吻合和神經探查修複手術。時間窗口有限，否則……”她頓了頓，後麵關於“右臂功能可能永久受損”的話，終究沒能輕易說出口，仿佛不說出來，那個最壞的結果就不會發生。
高建國深深點頭，目光掠過宋墨涵依舊緊握著顧錦城左手的手，理解地拍了拍她未受傷的左肩，力道沉穩：“後續的轉移和總部醫療協調，基地會動用一切資源，你放心。這次……多虧了你，墨涵。”他稱呼的改變，帶著長輩般的關懷。隨即，他轉向趙剛，語氣轉為嚴肅，“‘鐵砧’，救援過程報告和c12區域的初步結構分析報告，天亮前必須放在我桌上。這次坍塌，太突然，太蹊蹺。”
趙剛沉聲應下，粗獷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敬意，甕聲道：“宋醫生在指揮中心，隔著屏幕都能精準判斷支撐點，最後找到顧隊時……那股拚勁，我老趙服氣！”他回想起宋墨涵那雙平日裡執手術刀、穩定無比的手，在廢墟中扒拉得鮮血淋漓卻毫不停歇的樣子，心中仍是震撼。
宋墨涵隻是微微頷首，沒有多於客套。她的世界在此刻收縮到極致，隻容得下眼前這個沉睡的男人，以及監測儀屏幕上規律跳動的數字和波形。
顧錦城的意識在無儘的混沌與碎片中漂浮。
他感覺自己時而置身冰封萬載的極寒深淵，時而又被投入熔岩翻滾的煉獄。右肩那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被藥物暫時隔絕，變成一種沉悶的、持續不斷的背景噪音，提醒著他身體遭受的重創。但在意識的更深處，一些光怪陸離的畫麵反複閃現、交織：混凝土碎塊如雨砸落、通道在眼前徹底黑暗、山貓聲嘶力竭近乎變調的呼喊、伊桑·克勞斯那雙仿佛能洞穿時空、帶著悲憫與憂慮的藍眼睛……以及，最清晰、最執拗、如同燈塔般穿透迷霧的一個聲音——宋墨涵的聲音。
“……我不準你食言！”
“……想帶我去看看真正的、沒有汙染的藍天大海……”
“……你必須給我活著回來！這是命令！”
這些聲音的碎片，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和深藏的恐懼，如同散落的拚圖，一點點將他從意識渙散的懸崖邊緣強行拉回。他能模糊地感覺到，一隻溫暖而異常堅定的手始終握著他，指尖傳來的細微顫抖和緊握的力量，是無邊黑暗與冰冷中唯一的、真實的纜繩。他試圖回應，試圖動一動手指，哪怕隻是勾住她的指尖，但身體如同被無形的枷鎖禁錮，沉重得不聽使喚，連睜開眼皮都成了奢望。
不知在時間的河流中漂浮了多久，他感覺到那隻給予他力量的手輕輕抽離，帶來一陣短暫的虛空感。隨後，是極輕微的腳步聲和壓低了的、模糊的對話聲，從帳篷外隱約傳來，如同隔著一層厚厚的水幕。
帳篷外，宋墨涵遇見了剛剛完成傷口清創和包紮的山貓。山貓的雙手裹著厚厚的紗布，動作顯得有些笨拙，臉上新增的擦傷已經過處理，但那雙慣常銳利的眼睛裡，除了未散的疲憊，更深處藏著一絲難以化解的自責——為沒能更快找到隊長，為最終依靠宋墨涵一個非戰鬥人員才鎖定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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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醫生，頭兒他……”山貓迎上前，語氣急切。
“暫時穩定了，必須立刻後送手術。”宋墨涵言簡意賅，目光落在他包裹嚴實的雙手上，“你的傷？肌腱有沒有影響？”
“皮肉傷，骨頭沒事，就是暫時不太靈便。”山貓擺了擺手，隨即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湊近一步，將聲音壓得更低，“宋醫生，有件事……我心裡一直不踏實。我和伊桑先生被埋的時候，他狀態還算清醒，跟我提過一嘴，說按照他了解的‘守護者’網絡冗餘設計標準，c12區域附近應該至少有三條緊急疏散或維護通道，但我們當時隻找到了一條，而且那條也塌了大半。還有……”
他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坍塌發生時，我感覺……那破壞的力度和方式，有點太‘精準’了。不像是普通的岩層應力釋放或者年久失修的自然沉降，倒像是……像是某種定向爆破或者關鍵支撐點被瞬間破壞的效果，就是為了把我們都困死在那個區域。”
宋墨涵的眉頭驟然蹙緊。她對地質和結構工程確實是外行，但山貓是經驗極其豐富的老兵，無數次在生死邊緣摸爬滾打，對危險和環境異常有野獸般的直覺。他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這隱隱印證了她心底從接到求救信號開始就盤旋不去的那絲模糊不安——顧錦城這次看似常規的勘探救援任務，從伊桑·克勞斯的意外出現，到後續的連環坍塌，似乎從一開始就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
“我知道了。”宋墨涵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大腦飛速運轉，“這些話，等錦城情況穩定後，你親自向他詳細彙報。現在，你的任務是服從醫囑，好好休息，恢複體力。”她需要他保持狀態，無論是為了後續可能的調查，還是顧錦城醒來後需要可信的幫手。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通訊兵製服的年輕士兵快步走來，向宋墨涵敬了個禮，氣息微喘：“宋醫生，總部基地派來的醫療轉運直升機已在前方平台就位，隨時可以出發。另外……”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旁邊的山貓，繼續報告，“情報部門的李悅同誌也隨直升機抵達，她說有緊急情況需要向顧隊長彙報，但鑒於顧隊長現狀，她請求與您先進行溝通。”
李悅？宋墨涵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幾個月前剛從下麵分局調任至總部情報分析部門的年輕骨乾，以心思縝密、擅長從龐雜無序的信息碎片中梳理出關鍵線索而著稱。她在這個敏感時刻，不顧舟車勞頓隨醫療直升機親臨前線基地，絕非僅僅為了傳達一般消息。
“請她過來吧。”宋墨涵說道，心中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片刻後，一個穿著利落作戰服、紮著高馬尾、眼神清亮敏銳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疲憊的年輕女性走了過來。她先是對宋墨涵和山貓利落地敬了個禮，然後目光迅速掃過帳篷內沉睡的顧錦城，眼中閃過一絲真切的關切，但很快便被職業性的凝重神色取代。
“宋醫生，山貓副隊長，”李悅的聲音乾淨利落，不帶多餘寒暄，“情況緊急，長話短說。我們技術小組在清理本次任務相關電磁環境記錄時，截獲並破譯了一段極其模糊、疑似經過強加密和快速銷毀程序的敵方通訊殘片。內容指向性明確，關聯本次c12區域勘探任務。通訊中提到了‘清除障礙’、‘確保‘遺產’獨占性’等關鍵詞，並且……明確提到了一個代號——‘獵隼’。”
“獵隼？！”山貓瞳孔驟然收縮，聲音因震驚而拔高了一度，又立刻壓下，“這是三年前那次高度保密的‘斷刃’反滲透行動中，頭兒使用的臨時代號！行動結束後即告廢止，檔案封存！敵人怎麼可能知道？而且還用在這次事件的通訊裡？”
宋墨涵感覺自己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仿佛墜入了冰窟。所以，那場導致顧錦城重傷、險些喪命的坍塌，可能並非意外？他的血，他承受的痛苦，或許是某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精心策劃的結果？一股冰冷的怒意開始在她心底滋生。
李悅繼續道，語速加快：“目前，我們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夠證明c12區域的坍塌是人為製造。但是，結合這段指向性極強的通訊，以及伊桑·克勞斯先生意外出現在任務區域並攜帶舊紀元核心‘守護者’網絡相關資料這一重大巧合，總部研判認為，顧隊長及其小隊極有可能已成為某個或某幾個未知敵對勢力的高價值清除目標。情報部門內部已同步啟動最高級彆的保密排查程序。在顧隊長康複病事件徹底明朗之前，他的個人安全級彆提升至最高。宋醫生，”她目光轉向宋墨涵，帶著鄭重，“您作為顧隊長的法定配偶和最親近的人，根據安全條例，也需要立即提高警惕，注意自身安全，並協助我們確保顧隊長在轉運及治療期間不受任何潛在威脅。”
消息一個比一個沉重，如同巨石接連投入水麵。宋墨涵感覺剛剛因顧錦城生命體征平穩而略微放鬆的神經，瞬間再次緊繃起來，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她不再僅僅是他的醫生，現在，更成了他安全防線上不可或缺的一環，需要在迷霧中保護他，直到他醒來，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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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宋墨涵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下，眼神變得如同最堅硬的水晶，清晰而堅定，“我會確保他的絕對安全，直到他醒來，直到這一切背後的真相，徹底大白於天下。”
李悅點了點頭，眼神中傳遞著信任與同仇敵愾：“我會暫時留在前線基地，協助高負責人和趙副隊長進行後續調查。有任何新的發現，我會第一時間與您溝通。”她再次看了一眼帳篷方向，眼神複雜，摻雜著擔憂與決心，“顧隊長，就拜托您了。”
直升機螺旋槳攪動空氣的轟鳴聲由遠及近，巨大的氣流吹得帳篷布劇烈起伏，發出獵獵聲響。轉移的時刻到了。
宋墨涵回到帳篷內，仔細地最後檢查了一遍顧錦城身上的固定帶，為他整理好略顯淩亂的衣領，將保溫毯的邊緣細細掖好。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仿佛在進行一場無聲卻莊重的儀式。當她俯身，準備協助兩名醫護人員將擔架平穩抬離床架時，一隻冰涼卻帶著微弱卻明確力道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勾住了她的手指。
宋墨涵渾身猛地一顫，如同過電般低下頭。
顧錦城不知何時竟睜開了眼睛！那雙因大量失血和極度疲憊而顯得渙散、失去焦點的眸子，正努力地、艱難地試圖凝聚起光芒，定定地落在她的臉上。他的嘴唇乾裂泛白，微弱地翕動著，用儘全身力氣，發出幾個幾乎被螺旋槳噪音淹沒的、破碎的氣音：
“海……聲音……”
宋墨涵的眼淚瞬間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視線變得模糊。她用力地、緊緊地回握住他那幾乎沒什麼力氣的手指，俯身湊到他耳邊，用帶著淚意卻無比清晰、無比堅定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承諾：
“我記著呢。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聽。現在，閉上眼睛，好好休息。我陪著你，一直都在。”
顧錦城似乎聽懂了，或者說，他僅僅是從她帶著淚意的承諾和那雙緊握不放的手中，汲取到了足以對抗一切痛苦與未知的安全感。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將她的麵容刻入靈魂深處，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一直微蹙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來，呼吸變得更加平穩而悠長，再次沉入安眠。
擔架被穩穩地抬起，移出帳篷，走向轟鳴的直升機。宋墨涵緊隨在側，一手護著擔架邊緣，另一隻手，始終沒有鬆開顧錦城的手。
直升機拔地而起，強烈的推背感傳來，迅速爬升，遠離這片充滿危機、謎團與血腥氣的廢墟。舷窗外，是被工業汙染和戰後塵埃長期遮蔽的、永恒灰蒙蒙的天空，壓抑得令人窒息。但在宋墨涵的心中，已經點亮了一個關於蔚藍大海、雪白浪花和無垠晴空的約定。這個約定，與對真相的執著追尋、對職業信念的忠誠堅守、對身邊愛人生命的誓死守護，緊密地交織在一起，彙聚成支撐她麵對前方一切未知風雨的、最純粹也最堅韌的光芒。
而在逐漸縮小、遠去的基地邊緣，一輛經過偽裝的醫療車旁，伊桑·克勞斯靜靜地站立著，花白的頭發在直升機氣流餘波中微微拂動。他蒼老而深邃的眼眸，如同望穿了時空，凝視著直升機消失的方向，那抹深藏其中的憂慮幾乎要滿溢出來。他低聲自語，聲音沙啞，仿佛在與記憶中早已逝去的亡魂進行著無聲的對話：
“風暴的序曲已經奏響……這一次，‘鑰匙’已然顯現，‘守護者’的繼承者卻身陷漩渦。我們……真的能扭轉那既定的命運軌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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