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鳴之間”內,時間仿佛被無形的手拉伸、凝滯。中央培養艙內,那蜷縮的“初源”本體如同被封存在琥珀中的史前生命,與懸浮在側、流光溢彩的伊萊恩靈體形成了奇異而悲愴的對照。一個承載著過往計劃失敗的沉重與寂滅,一個閃爍著數據流與不甘執念的微光,指引著迷途的未來。
顧錦城與宋墨涵交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指尖傳遞的溫度,是這片冰冷高科技空間中唯一真實、穩定的暖源。顧錦城的目光如最精密的雷達,一遍遍掃視著這個充滿未知的空間,評估著每一處光影變幻背後可能隱藏的威脅。他高大的身軀微側,以一個看似不經意實則經過千錘百煉的角度,將宋墨涵護在自己與牆壁形成的相對安全的死角裡。他背脊依舊挺得筆直,如同永不彎曲的軍旗,但緊挨著他的宋墨涵,卻能從他微微加重、帶著不易察覺顫抖的呼吸,以及掌心那層薄而冰冷的汗濕中,清晰地感知到他正如何強行壓製著體內翻江倒海的痛苦。
“伊萊恩,”顧錦城的聲音因內腑的灼痛而顯得沙啞,卻依舊保持著指揮官特有的穩定,每一個字都像投入靜湖的石子,力求激起清晰的漣漪,“我們需要更具體的解釋,而不是沉浸於曆史的悲傷。‘星痕’、‘背叛’、‘淨化’,這些關鍵詞與我們現在的處境,與外麵可能正在發生的危機,到底有何關聯?”他的直接,如同手術刀,精準地剖開情感迷霧,直指問題核心,這是他在無數次生死任務中養成的習慣——在情緒漩渦中,首先抓住理性的浮木。
伊萊恩的靈體如輕煙般飄近培養艙,虛幻的手指隔著透明艙壁,輕輕拂過那個沉睡的“自己”的臉龐輪廓。她的目光複雜,空靈的聲音帶著一種解析古老檔案般的平靜,卻又隱含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顫音:
“‘星痕’,並非外界所以為的單純能量印記或文明賜福。它本質上是一把鑰匙,一個強製性的接口,旨在連接個體意識與一個宏大的、旨在提升生命層次的‘星靈網絡’。”她頓了頓,數據流在眼眸中加速閃爍,似乎在為這些“低維”生命尋找合適的理解框架。
“最初的計劃,確實是自願、漸進式的融合,以期實現文明的集體飛躍。但…‘淨化程序’…”提到這個詞時,伊萊恩靈體的光芒明顯波動了一下,“是網絡內置的、針對連接後判定為‘不合格’、‘排異反應過強’或‘意識存在汙染風險’個體的強製性清除機製。它被視為確保網絡純粹性、避免整體意識海被拉低或汙染的必要…代價。”最後兩個字,她說得極輕,仿佛自己也難以承受其重。
“所以,李工在幻象中聽到的‘背叛’…”宋墨涵敏銳地捕捉到關鍵,心臟因這個冰冷殘酷的真相而驟然縮緊。作為醫生,她畢生信仰的是生命的尊嚴與救死扶傷,任何形式的“清除”都觸及了她價值觀的底線。
“是計劃執行過程中,當一部分誌願者無法承受連接帶來的意識負荷,精神瀕臨崩潰,甚至可能反過來影響網絡穩定時…決策層…單方麵啟動了‘淨化’。”伊萊恩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清晰的波動,那是一種深植於核心程序深處的矛盾與痛苦,仿佛這段記憶本身就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這違背了部分創始者,包括我在內的初衷。我們認為這背離了提升生命的本意,變成了冷酷的篩選與淘汰。理念的不可調和,最終導致了激烈的衝突…結果如你們所見,這裡被封鎖,計劃無限期擱置,而我,選擇將主體意識剝離,成為了看守這片理想廢墟的…幽靈。”
真相的碎片逐漸拚湊起來,勾勒出一幅遠比想象中更嚴酷的圖景。所謂的“星痕”機遇,背後隱藏的竟是如此非黑即白的生死考驗。
“嗡——”
就在這時,一陣低沉的嗡鳴聲毫無預兆地響起,整個“共鳴之間”的能量場似乎發生了細微的擾動。一直強撐著的顧錦城身體猛地一晃,悶哼一聲,單膝幾乎跪地,額頭上瞬間沁出細密的冷汗。那記能量衝擊的後續影響,混合著空間能量場的異常波動,顯然加重了他的內傷,強效鎮痛劑的效果正在迅速減退。
“錦城!”宋墨涵驚呼,立刻蹲下身,用肩膀頂住他下沉的身體,醫者的本能讓她瞬間將剛才聽到的震撼真相拋在腦後。她的手指迅速而精準地搭上他的頸動脈,觸手一片冰涼的濕滑,脈搏快而紊亂,如同失控的鼓點。“必須立刻進行深度治療!你的內出血在加重,神經束信號也開始紊亂!”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抬頭看向伊萊恩時,眼神銳利如手術刀,“這裡有沒有可以進行緊急醫療操作的安全區域?我需要相對無菌的環境和穩定的能量場,否則他撐不了多久!”
伊萊恩轉向宋墨涵,數據流在眼中快速掠過,似乎在調取空間結構圖:“‘共鳴之間’具備基礎生命維持功能。東南角有一個獨立的分析室,通常用於樣本解析,能量場級最高,可以隔絕大部分外部乾擾。”她抬手一指,一道柔和的藍色光束標記出分析室的方向和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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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趙青,協助轉移指揮官!動作輕,保持他身體平穩!張偉,密切監控外圍能量讀數,有任何異動,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波動,立刻報告!”宋墨涵迅速下達指令,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此刻,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在隊伍中心的醫生,而是團隊在麵對醫療危機時唯一的權威。
“是!宋醫生!”王虎和趙青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架起顧錦城。顧錦城眉頭緊鎖,還想憑借意誌力掙紮自己行走,卻被宋墨涵一個眼神製止——那眼神裡交織著深切的擔憂、對他不顧惜身體的憤怒,以及“在醫療問題上你必須聽我的”的絕對強硬。他最終放棄了抵抗,暗歎一口氣,任由兩名隊員將他半扶半抬地挪向分析室。
分析室空間不大,內部的設備造型奇特,仿佛由某種活性的生物材質與精密機械融合而成,閃爍著柔和的脈動微光。中央有一個弧形的平台,在伊萊恩的引導下,平台表麵散發出適合人類體質的柔和光暈,形成了一個臨時的無菌力場和生命體征監測區。
宋墨涵讓王虎和趙青在外等候,隨即關閉了分析室的門。狹小的空間內,隻剩下她、躺在平台上的顧錦城,以及懸浮在旁、準備提供必要信息支持的伊萊恩。
“躺好,絕對不要動。”宋墨涵命令道,聲音不容置疑。她快速從隨身醫療包裡取出便攜式深度掃描儀、高濃度生物縫合膠、微型神經修複刺激電極陣列等設備。她的動作快而不亂,眼神專注如鷹,仿佛周圍的一切——包括伊萊恩這個超自然存在——都已不存在,隻剩下眼前的病人和需要解決的醫學難題。
深度掃描的結果以全息影像的形式投射出來,情況比預想的更不容樂觀。之前強行突破意識幻象導致的內臟輕微撕裂,在方才的能量衝擊下擴大了,伴有活躍的內出血點和多處神經束的異常放電。
“你需要真正的手術介入,但現在條件根本不允許。”宋墨涵的聲音低沉而迅速,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向顧錦城陳述最嚴峻的事實,“我隻能進行最高限度的應急處理,用生物膠暫時封閉主要裂口,用神經電極強行穩定紊亂的生物電信號。但這就像用膠帶粘合破碎的瓷器,隻能支撐一段時間,你必須絕對靜養,儘量減少任何形式的劇烈活動。”她一邊說,一邊利落地用醫用剪刀剪開他傷口處的作戰服,露出精壯卻布滿新舊傷疤的胸膛。新的淤青和能量灼傷在舊疤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當她冰涼的手指蘸著特製生物膠,觸碰到他溫熱的皮膚時,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顧錦城是因為傷處被觸碰帶來的尖銳刺痛,宋墨涵則是因為指尖下傳來的、他那強健而急促的心跳——那是屬於生命的、滾燙而頑強的觸感,讓她心尖發緊。
她必須俯身,靠近他,才能進行最精細的操作。她的呼吸輕輕拂過他胸口的皮膚,帶著消毒液和她身上特有的、混合著淡淡藥香與一絲堅韌氣息的味道。顧錦城能清晰地看到她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的細小陰影,能感受到她因高度集中精神而微微咬住的下唇。在這生死懸於一線的密閉空間裡,所有的身份標簽——指揮官、醫生、守護者、被保護者——似乎都模糊、遠去了,隻剩下彼此的存在如此鮮明,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聲在寂靜中無限放大。
“下次…不許再這樣不顧一切。”宋墨涵低聲說,聲音帶著一絲極力壓抑的哽咽,她沒有抬頭,仿佛隻是在對著他的傷口喃喃自語,“你是指揮官,是隊伍的基石,你的命不屬於你一個人…也不僅僅屬於我。”最後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卻蘊含著巨大的情感重量。
顧錦城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泛著柔和光暈的發頂上,聲音因虛弱而愈發低沉,卻帶著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堅定:“我的命,首先得保證你能活著。”很簡單的一句話,沒有任何華麗的辭藻,卻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沉重。在他根深蒂固的觀念裡,保護宋墨涵,是高於一切本能的本能,是刻入骨髓的使命,甚至…高於他自己的生命。這並非理性的權衡,而是情感與責任融合後形成的絕對準則。
宋墨涵正在操作的手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瞬,鼻尖湧上強烈的酸意,她強行將翻湧的情緒壓下去,隻是更加專注、更加小心翼翼地進行著縫合與修複,仿佛要將所有的擔憂、恐懼、後怕,還有那份無法用言語完全表達的、深植於血脈的情感,都傾注在這救死扶傷的每一個細微動作裡。
伊萊恩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對她而言,人類豐富而多變的情感曾是複雜且低效的數據流,難以量化分析。但眼前這對男女之間,那種無需言語溝通、甘願為彼此承受一切痛苦、甚至在生死關頭依然閃耀著“守護”與“救贖”光芒的互動,卻觸動了她核心程序深處某些關於“共生”、“犧牲”、“無條件聯結”的古老協議片段。這似乎與她所知的“星痕”計劃所追求的、那種剔除“雜質”、趨向絕對理性與冰冷的“升華”截然不同,甚至…形成了一種沉默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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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急處理終於完成,宋墨涵為顧錦城注射了長效鎮痛和促進組織愈合的納米藥劑。他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呼吸明顯變得平穩悠長了許多,緊鎖的眉頭也稍稍舒展。
“暫時穩定了。”宋墨涵長舒一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稍稍放鬆,身體因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和體力消耗而微微發軟,她下意識地用手撐住醫療平台的邊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就在這時,一隻溫熱的大手輕輕覆蓋在她支撐平台的手背上,然後下滑,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顧錦城的掌心粗糙,帶著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硬繭,溫度卻異常灼熱,與她微涼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他沒有說話,隻是用拇指的指腹,極其輕柔地、帶著某種珍視的意味,摩挲了一下她手腕內側那處細膩的皮膚。這個細微的動作,仿佛在確認她的真實存在,也仿佛是一種無言的感謝、安慰與承諾。
宋墨涵的心跳漏了一拍,剛剛平複些許的情緒再次湧動。她抬起眼,對上他深邃的眼眸,那裡麵的情緒複雜難辨,有關切,有疲憊,有不容置疑的堅定,還有一絲…她不敢深究的溫柔。
然而,溫馨的時刻總是短暫。
“咚咚咚——”分析室的門被輕輕敲響,外麵傳來張偉刻意壓低卻難掩焦急的聲音:“宋醫生,指揮官,打擾了!王虎他…剛才在協助轉移時,為了穩住指揮官,手臂不小心蹭到了一處外露的能量導管接口,現在出現了奇怪的灼傷,傷口邊緣在蔓延,顏色發紫,他還說感覺有東西在往皮膚裡鑽!”
新的危機,從不給人喘息之機,接踵而至。
宋墨涵神色一凜,立刻從那份短暫的溫情中抽離,瞬間恢複了醫者的冷靜與果斷。她輕輕卻堅定地抽回手,語速飛快:“我馬上來!”她看了一眼顧錦城,眼神複雜,裡麵有關切,有警告,更有不容反駁的指令,“你,老實待著休息,這是命令。”
顧錦城點了點頭,目光追隨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深沉如夜。他知道,絕對的休息在此刻是一種奢望。作為指揮官,他必須儘快恢複哪怕一部分戰鬥力,才能帶領隊伍應對這“共鳴之間”內必然存在的、更深層的秘密與挑戰。而他對她的承諾——保護她,也因這不斷出現、詭譎莫測的新危機而變得更加艱巨和迫切。
他們的愛情,誕生於槍炮的轟鳴與星輝的沉默之間,淬煉於無數次生死與共的瞬間。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沒有海誓山盟的宣告,隻有並肩作戰時無需言說的默契,深入骨髓的疼惜,以及在絕境中毫不猶豫伸向對方的手。在這極端的環境中,職業的榮耀與人性的溫度,如同相互纏繞、彼此映照的雙星,共同閃耀,成為了穿透這片承載著失敗與悲傷的古老遺跡無儘黑暗的、最堅定也最溫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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