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平二年一場夏雨過後,汴京的天空顯得格外清澈。然而,寧靜的表麵下,暗流卻在太學這座帝國思想最為活躍地方悄然湧動。
寬闊的明倫堂內,數百名身著青色襴衫的太學生端坐如鬆,氣氛肅穆。講台之上,侍講學士、參知政事韓絳身著紫色官袍,正引經據典,講解《禮記·大傳》中關於“親親之道”的精義。
他聲音沉穩有力,字字入耳:“……親親以三為五,以五為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畢矣……蓋言親親之情,由近及遠,漸次衰減,此乃天道人倫之公理,亦是先王製禮之大節也……”
他講到此節,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堂下一個個年輕熱切求知的麵龐。
這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經筵講學。韓絳深知,欲成大事,需因勢利導,尤其要借助這天下英才彙聚之地最敏銳的頭腦和最激揚的鋒芒。
這些學生中,有他精心安排的門生故吏,更有不少是司馬光學派的佼佼者——司馬光本人雖非太學教授,但以其剛正學識、不阿權貴的風骨,在太學中擁有著崇高的威望,許多仰慕其人的學生,早早把司馬公為學習崇拜模仿的對象。
韓絳撚須,話鋒看似不經意地一轉,仿佛隻是將書中經義引申到更廣闊的治世層麵:
“此禮法精微之處,不僅在論‘親親’,更在於定‘秩序’,限‘恩澤’,使其不流於濫施,方能維係天道和諧、家國安寧。昔周武王分封同姓,以為藩屏,然降及後世,亦不免有強支弱乾之憂,此正恩澤無度之弊也。回觀本朝……”
他故意再次停頓,堂下已有人豎起了耳朵。韓絳的語調帶上了一種慨歎與深深的憂慮:
“太祖、太宗皇帝厚待宗親,恩澤綿長,百有餘年矣。然宗族繁衍日盛,遠支疏屬亦眾。昔日‘親親’之‘五’、之‘九’,於今已逾‘百’‘千’。朝廷歲賜有常,而宗室日增無算。若長此以往,親情日薄,恩澤何窮?親儘而恩不絕,禮法之本意安在?國之財賦有限,贍養之費日重,民力困頓,‘親親’之道,是存乎虛名,還是更須重社稷之實?”
這最後一聲反問,如同驚雷炸響在許多沉思的學生心頭!
尤其是那些深受司馬光禮儀、憂國思想影響的學子。韓絳沒有直接拋出“五代而斬”,卻精準地將司馬光奏議中對宗室耗費的痛心、對製度濫恩的憂慮,以一種“維護禮法原意”、“憂國憂民”的角度再次提出,並指向了更深層次的“製度性根源”——禮法本身也規定了恩澤遞減!
本朝的現狀,已嚴重違背了古禮的精神!他話音落下,整個明倫堂陷入了一種壓抑而激蕩的沉默。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種,已然埋下。
數日後,一份措辭激烈、條理分明的策論,如同燎原星火,迅速在太學生中傳抄開來,最終被呈到了國子監祭酒的案頭,隨即,又以更快的速度,被抄錄送往有司衙門,甚至悄然流向了民間文會。
這份策論的作者,正是司馬光門下一位頗具才華、素以“直切敢言”聞名的學生。
他署名直書,毫不避諱。策論的核心,赫然正是韓絳拋出的那個問題——“親儘而恩不絕,禮法之本意安在?”在文中,他引經據典,廣征博引,不僅痛陳宗室冗費之巨,更直接援引了前代成法和祖宗典故,明確提出:
“學生嘗覽本朝名臣奏議,得司馬學士公所言:‘血脈之恩,不可忘,然名分之彆,亦不可紊’!蓋遠宗疏屬,溯其源流,雖出自太祖太宗,然承傳逾五代,親儘禮殺,此天道自然!為朝廷計,為社稷慮,當立定製:太祖、太宗為第一代,嗣後代代而下,至第五代為止,為‘近屬宗室’,優其祿養。然自第六代始,當視同疏遠支屬,”
策論中出現了韓絳期待已久、卻比預想更為尖銳徹底的詞:“令其自謀生路,不複由國帑豢養!此謂‘五代而斬’,斷其浮食之源,強其自力之誌,庶幾上合周禮古義,下符朝廷財用,中慰天下生民!”
太學策論,雖無官方法令效力,但其代表清議,代表天下最具活力的思想力量!“五代而斬”這一驚人之語,如同一把燒紅的烙鐵,帶著太學千名學子的聲威、司馬光清流學派的銳氣、韓絳背後的刻意引導,重重地燙在了“親親”這塊被視為禁臠的肌膚之上!
一時之間,朝野嘩然。讚賞者有之,稱其敢言切中時弊;震驚者有之,斥其大膽悖逆倫常;憤怒者更甚,尤其那些利益即將受損的疏遠宗室們,幾乎要將那寫策論的書生撕碎!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宗室勳貴圈內蔓延。
潁王府內,書齋的門窗緊閉。韓絳坐在下首,詳細述說著太學風波以及“五代而斬”這個詞語在朝廷內外引發的巨大震動。
他麵色凝重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振奮:“殿下,星火已燃,司馬君實雖未露麵,但其學生所為,必將其立場推至風口浪尖!朝中議論洶洶,已不僅限於太學書生之言!眼下情勢,正是將議題做實、引向實質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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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頊平靜地聽著,沒有立刻表態。燈光下,他俊秀的臉龐依舊麵不改色。待韓絳說完,他緩緩從書案一角取過一張看似平常的素箋,其上墨跡簇新。
他沒有遞給韓絳,隻是將寫有字的一麵向上,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桌案上,往前推了推。韓絳會意,微微傾身看去。上麵沒有任何抬頭落款,沒有任何煽動言辭,隻有數行清晰如刀刻的小楷,簡潔得如同冰冷的事實羅列:
嘉王府英宗弟,嗣濮王之子):強占京畿上林苑官田一千二百畝,驅良戶為佃奴。假賑災之名,強“買”開封、祥符兩縣民田三百七十八戶,所付值十不足一,致七戶自儘。其王府屬官私通開封府推官,包攬詞訟,受賄逾萬緡。
昌平郡王太宗曾孫)趙宗楚:於西京洛陽私設銅冶,盜鑄小平、折二銅錢,粗劣不堪,以王府采買之名,攪亂西京錢法,致使劣錢充斥,物價上漲。勒令西京商賈“輸敬”,歲入約六千餘緡。
德寧侯太祖玄孫)趙克修:勾結漕司胥吏,包攬汴河至淮南部分漕糧押運。以沉船相脅,勒索沿河州縣“安穩銀”,歲索逾兩萬貫。其子縱仆於鬨市馳馬,踏死商販,以財賄府衙,案發僅判賠銅錢五十千。
韓絳的目光掃過一條條觸目驚心的事例,呼吸不由得一滯!這些名字背後代表的,都是地位尊崇的親王、郡王、侯爺!這份情報的所犯人物、事項之具體、程度之惡劣,遠超尋常禦史風聞奏事!這絕非一個十七歲、深居王府的少年靠道聽途說能掌握的信息。
韓絳背後瞬間生出一層白毛汗——這位少年親王在韜光養晦、讀書進學的表象之下,難道已經建立起了怎樣一張隱秘而高效的耳目?
其洞察之深、令他這位老臣都感到一陣寒意徹骨!這些罪證一旦查實,不止是貪贓枉法,更是動搖國本、禍害生民、視朝廷法度如無物!宗室之弊的瘡疤,已不僅僅在於對國庫消耗,更在於無法無天的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