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福寧殿西暖閣內爐火熊熊,驅散了殿外凜冽的寒氣,卻壓不住那彌漫在空氣裡的凝重焦灼。
英宗趙曙倚在鋪著明黃錦墊的軟榻上,膝上攤開著韓絳那份墨跡淋漓、字字千鈞的奏折。他幾乎是逐字逐句地在看,目光如鷹隼,死死攫住紙上的每一個符號。
那鹽戶世代的淒慘囚籠,文字如同染血的鞭子抽在他的良知上;那“日曬成鹽”匪夷所思卻又環環相扣的描述和圖樣,燃燒起他渴求希望的火焰;韓愛卿推薦曾布、陳安石、楊汲、李常四個名字和他們的過往經曆,勾勒出一個可能翻盤的班底和方案!每一部分,都精準地戳在“歲虧千萬”這塊幾乎壓垮他心肺的巨大瘡痂上!
他反複地看,指節因用力而繃得發白,那奏書的邊緣已被捏得微微卷曲。字裡行間透露出的那份直麵深淵的勇氣與運籌帷幄的智慧,讓他這個深陷絕望的君王,像是溺水者驟然抓住了唯一可靠的浮木。但這浮木通向的,卻又是另一片更險惡、更洶湧的暗流!英宗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射向肅立於階下、須發斑白卻挺直如鬆的韓絳。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乾澀,更有一種被巨大責任壓迫下的沉重,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間擠出:“韓卿……”英宗的聲音艱難地滾動了一下,“此策……鑿鑿切中要害!然……此中風險與千鈞之責,卿……比朕更清楚!”他攥緊了那份奏疏,仿佛要從中攥出勇氣,“鹽鐵之事,乾係太深!百年沉屙,盤根錯節,非但牽涉朝廷財稅命脈,更深連東南沿海萬千鹽戶生死、地方胥吏飯碗、軍中餉道、巨商豪強滔天財路!更彆提朝中利益攸關者無數!可謂一發動全身!”
他的身體微微前傾,語氣陡然加重,帶著森然寒意:“那鹽場便是虎穴!新法施行,若‘日曬’不暢若何?活鹽戶之策若激起胥吏暴亂若何?若損及某些盤踞深厚之家的黑利,引來瘋狂反撲……甚至東南鹽梟嘯聚、阻斷鹽道若何?!卿!可知其中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萬丈之險?卿……可知此擔之重,足以傾覆身家,或萬劫不複?!”
這沉重的問話如同利劍劃過暖閣,空氣瞬間凍結。韓絳聞聽此言,毫無半分猶豫!他陡然撩起紫色官袍前襟,“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膝蓋撞擊金磚的聲響清脆而沉重,回蕩在寂靜的殿閣中。
他雙手平舉玉笏於頭頂,“陛下!”韓絳豁然抬頭,聲音非但無懼,反而如同被撞擊的洪鐘,從他那清瘦的身軀中轟然爆發!花白的鬢角沾著金磚的微塵,額頭一片通紅,眼神卻亮得驚人,如同熔岩在堅硬外表下洶湧奔騰!
“臣——知!”
“然國勢危殆至此,府庫枯竭如涸轍,黎民苦鹽政如在水火!此已非尋常頭痛醫腳之時!非以大魄力、行大險事者,不能挽狂瀾於既倒!”
他聲音越來越高亢,字字千鈞,“陛下以社稷重擔付臣!雷霆霹靂在前,深淵烈火在後,但臣願往。此乃為臣本分!”他挺直脊梁,目光灼灼,直視著禦榻上那目光震動、臉色急劇變幻的英宗,吐出了那擲地有聲、以生命為注的誓言:“若蒙陛下不棄,付臣以此刃——臣,雖萬死——亦不旋踵!”這發自肺腑的“萬死不旋踵”之誓,如同驚雷在福寧殿暖閣炸響,又如同最純粹的天火,驟然點燃了英宗眼底那幾乎被絕望徹底湮沒的火焰!
當夜。深沉宮禁深處,燈火通明。樞密內堂因事涉三司與鹽鐵軍餉牽連,密議選址樞密院後殿),僅召韓琦、富弼、曾公亮、歐陽修、韓絳等心腹重臣。厚重的殿門緊閉,燭火投下搖曳的陰影。韓絳那份條陳及所附詳細方案,在眾人手中無聲傳遞。
宰相韓琦的目光長久停留在那份描繪著“鹽池引流”、“日曬結晶”的簡圖上,蒼老的手指劃過那些充滿巧思的線條,眉頭深鎖如溝壑:“此法……確實巧奪天工,省卻煎煮萬般苦!若能成,確是上天賜福!然——”他話鋒一沉,鷹目中寒光乍現,“東南沿海鹽場,積弊百年!舊吏坐穩,私梟橫行!彼等如林中豺狼,新法初行,舊利斷去,必引來瘋狂反撲、陰謀破壞……其間窒礙阻力,恐如磐石!”他憂慮的是地方實權派和黑勢力的反噬。
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富弼,則著重翻看著奏疏中“活鹽戶”的三條核心策——一子承戶、餘子歸民、獨女招婿及自由婚配。這位以仁厚著稱的老臣,指尖在那些文字上輕輕摩挲,眼露深切悲憫:“活人命,行仁政,本心至善!若行得通,功德無量!然……”他抬頭,目光沉重地掃過韓絳,“此舉如同刮骨療毒,徹底斬斷基層胥吏數十年來盤剝勒索鹽戶之根基!其所失巨利,豈甘罷休?恐誘發地方基層震動,更恐……激起官變民亂!傷筋動骨太深,引其反彈,不得不察!”他更憂慮的是官僚體係的根基動蕩。
樞密副使曾公亮,則反複審看著那四位人選的名錄與所配新職——“曾布鹽鐵判官)、陳安石鹽場提舉)、楊汲水工提舉)、李常糾劾特使)”。他微眯著眼,手指習慣性地在方案上敲擊著,似在計算權衡:“人,可用!曾布年輕敢為,陳安石沉諳實務,楊汲精於算水,李常鐵麵如霜!各具所長!”他驀然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英宗,“然!鹽政革新,牽扯極廣,非有雷霆權柄不能推行!事權不專,處處掣肘,則寸步難行!韓絳若統攝,其‘權’需專!專則可破磐石!此乃根本!”他強調的是必須賦予韓絳集中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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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圖閣直學士、三司使歐陽修,則緊鎖著眉頭,盯住奏疏附錄中三司賬簿裡那被朱筆圈出的刺眼數字——“鹽政虛耗約三百萬貫”。他長長喟歎一聲,仿佛吐出胸中積鬱:“鹽利不通,則國脈欲斷!此三百萬虛耗,不過冰山一角!私鹽之利,更十倍於此!若鹽政如此糜爛下去,莫說千萬虧空,便是再多千萬,亦填不滿這無底之淵!”這位文章大家此刻麵容無比凝重,“鹽!國之氣血!不行險……或一搏?但求……蒼天佑宋!”他道出了最殘酷的現實和無言的默許。
韓絳自始至終,雙手扶膝,坐在一張紫檀木圈椅中,如一塊沉默的礁石。他無言地承受著每一位老臣犀利的剖析與沉重的憂慮,隻是腰杆挺得更直。官家趙曙端坐於主位之上。他的目光掠過眼前一位位曆經滄桑、此刻臉上無不寫滿凝重、憂慮甚至悲憫的老臣臉龐。他仔仔細細地聽著每一種可能的風險、每一條潛在的荊棘、每一份深切的擔憂……然而,令他心驚、更讓他心中那縷微弱希望之火陡然旺盛的是——如此多可怖的阻礙與凶險之下,竟無一人敢斷然說出一句“此策不可行”!
為什麼?因為他們同樣看到了那深不見底的巨虧,同樣被逼到了懸崖邊緣!韓絳這份用命押上的計劃,竟是這沉沉死水之中,唯一看得見輪廓、抓得住實體的,或許能拉大宋上岸的繩索!如同在無邊黑暗的絕境裡,終於握住了一線真正存在的微光!一股混雜著豁出一切的決絕與抓住希望的悸動在英宗胸中衝撞!他不再猶豫!
“夠了!”英宗霍然起身!他的聲音帶著疲憊不堪後的極度沙啞,卻又蘊含著一種被逼到絕境、驟然爆發的金鐵之音!他幾步踏下禦階,站到眾臣之前。燭火在他眼中劇烈跳躍,映照著一張孤注一擲的君王麵龐。他目光從韓琦、富弼、曾公亮、歐陽修臉上緩緩掃過,最終定格在韓絳那張寫滿滄桑卻堅毅如鐵的麵上。每一個字,都如同用冰水淬煉過的利刃,斬釘截鐵地吐出:“朕——意——已——決!”
“樞密院擬旨!”“擢參知政事韓絳,加領權判三司使事!總掌天下鹽鐵、茶、礬、酒榷專賣及度支、戶部錢糧事宜!特賜密奏專達之權,六部諸司、鹽場漕運、所有相關衙署、有司官吏,須奉其令而行,不得掣肘!”這幾乎是賦予了韓絳淩駕於現有官僚體係之上的巨大特權,使其成為帝國財政的“戰時總督”!”
“於兩浙路、福建路行鹽政革新事!特設‘東南鹽政革新司’!權柄同安撫使司!以韓絳兼領鹽政革新使,節製兩浙、福建路與鹽務所有相關之轉運、常平、巡檢兵馬司衙署!”這又將試驗場的最高軍政財經大權集於韓絳一身!
“其薦鹽務乾才:”
“除授曾布知鹽鐵判官兼兩浙鹽務分司提點!”
“除授陳安石為鹽鐵推官兼提舉福建路諸鹽場公事!”
“特擢楊汲為水部郎中兼提舉東南鹽場溝渠引排營田使!”
“遷李常為發運司判官兼提點東南鹽路緝私糾察事!賜予風聞密奏、便宜行事之權!”
“諸員務必克日到任,一切調度,悉聽韓卿節製!”四大乾將被賦予各領域的實操大權,且直接隸屬韓絳!”
“韓卿原有參知政事職銜不變,仍參與軍國機要!”至關重要!這保留了韓絳在宰執中樞的根基地位,使其手握京畿朝堂重權的同時遙控地方鹽政改革,不致淪為孤懸的“地方大吏”!”
旨意一道道如同驚雷炸響,條理清晰,權責分明,處處透著不惜代價、要人給人、要權給權、破釜沉舟的意誌!這是英宗用他的皇權和信任,為韓絳這場必死的衝鋒搭建起最堅固的戰壕!英宗說完旨意,胸中激蕩之氣稍平。
他再次邁步,緩緩走下最後幾級禦階,站到了韓絳麵前。殿內燭火通明,將君臣二人身影拉得高大。火光在英宗疲憊卻飽經憂患的眼中跳躍,亦映照著韓絳那溝壑縱橫、寫滿疲憊卻無比堅定的臉龐。
英宗伸出手,那因緊張和病弱而微微顫抖的手,卻帶著一種無可比擬的滾燙溫度,穩穩地、緊緊地握住了韓絳的手腕!他凝視著這位以性命相托的股肱老臣,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彙聚成一句發自肺腑、重如山嶽、帶著君王全部情感的承諾,一字一頓,敲擊在暖閣的每一寸空間,也敲擊在在場所有重臣的心頭:“韓卿為朕如此……為大宋社稷如此……朕,必不負卿!”
暖閣內一片沉寂,唯有燭花輕爆。韓絳反手緊握住君王的手腕,雙手緊緊相握,君臣皆無言,而一種超越君臣、共赴國難的悲壯與激蕩,在沉默中彌漫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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