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洛陽書房內,麵對弟子“是否需再撰文以正視聽”的請示,司馬光緩緩搖頭。
“不必了。”他語氣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彼倚勢而來,其鋒正盛。我若再辯,非但不能曉諭眾人,反成纏鬥之勢,徒損清譽,於國事無補。”
他看的很清楚:繼續在太學這個已被對方掌控輿論的戰場糾纏,隻會不斷抬高對方的身價,耗儘自己的聲望。
對方可以一直匿名,而自己每回應一次,都是以赫赫之名,為匿名者墊腳。這是賠本的買賣。
他選擇了沉默與退守。這不是認輸,而是轉換戰場。
他將不再與這“匿名士人”爭奪年輕學子的心,而是將力量集中在更關鍵的地方:
朝堂之上:聯合富弼、韓琦等元老重臣,利用其巨大的政治影響力,在具體政策上製約新法的推行速度和範圍。
著述立言:加速《資治通鑒》的修撰,他要將他的政見、他對曆史的洞察,著於青史,傳於後世,等待時間的檢驗。
培植後進:在洛陽,他繼續教導範祖禹等核心弟子,鞏固自己的學術和政治班底,等待政治風向的再次轉變。
他的沉默,是一種基於深厚政治智慧的戰略轉移。他承認在當前的輿論戰場上,對方“勢”不可擋,但他要堅守的是更長遠的“道”。
太學的辯論風波,看似逐漸平息。但那“知行合一”與“事上磨練”的種子,已深植於帝國未來棟梁的心中。
趙頊通過這場漂亮的輿論戰,成功地將改革理念塑造為年輕士子的主流思想,極大地孤立了守舊派的核心集團。
紫宸殿內,趙頊聽著李憲的密報,臉上露出了掌控全局的沉穩笑容。他知道,司馬光的沉默,意味著對方已默認了在思想層麵的失利。
接下來的鬥爭,將轉入更殘酷、也更直接的政治博弈。
但經此一役,他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小心翼翼試探的年輕皇帝。
他擁有了一套完整而先進的理論武器,一個被鼓動起來的年輕官僚預備隊,以及一個因思想混亂而士氣低落的對手。
熙寧變法的列車,已然加滿了思想的燃料,即將駛入更深水區的政治軌道。
而這一切,都始於那個夏天,太學明倫堂前,那幾張悄然出現的匿名題紙。風波雖定,大勢已成。
熙寧二年夏末,河北大名府。提舉荒田水利公事衙門後院,燭火徹夜通明。
王安石擱下弟弟王安禮從汴京送來的厚厚密信,信中所言,正是近日震動太學的“匿名士人三問”及後續風波。
他推開窗,望著北方沉沉的夜色,久久不語。
隨他巡邊的弟子陸佃和年輕乾吏章惇,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知行本體’……‘事上磨練’……”
王安石負手而立,聲音低沉,仿佛在咀嚼這幾個字的千鈞重量。
他深邃的眼眸中,光芒劇烈地閃爍,交織著一種極其複雜難言的情緒——有深切的共鳴,有敏銳的警覺,更有一種棋逢對手般的凜然。
“精辟!”良久,王安石猛地回身,目光如電,掃過陸佃與章惇。
“‘知而不行,隻是未知’!此言實乃鑿破混沌之論!
天下讀書人,溺於章句,號為博學,然臨民理事,百無一用,此非‘未知’而何?”
他踱步至案前,手指重重地點在虛擬的“汴京士人”的論點之上:
“尤以‘事上磨練’四字,最為中的!我嘗言‘經術者,所以經世務也’,與此論何其契合!
坐談仁義,何如起而行之?將這聖賢道理,置於錢穀甲兵、水利刑名中錘煉,方是真學問!”
在這一刻,王安石感到一種深切的共鳴。他畢生所倡導的“學以致用”,在此找到了一個更具哲學高度的知音。
這絕非舊黨迂腐之論,而是直指問題核心的銳利見解,為他提供了前所未有的理論武器,足以將司馬光一派駁得體無完膚。
然而,激賞之情稍退,一種政治家本能的警覺便油然而生。他的眉頭微微鎖緊。
“然則……”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沉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