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寧二年九月初,汴京的秋意漸濃,但這座百萬人口的帝都,其熾熱的心跳卻比盛夏更為澎湃。
而這座城市的心臟之一,便是那“七十二家酒樓之首”的樊樓。
華燈初上,樊樓二樓臨街的一處雅座,卻與周遭的喧鬨格格不入。
一位身著尋常士子青衫、卻難掩貴氣的年輕人,獨坐一隅,自斟自飲。
桌上不過三四樣精致小菜,一壺上好的玉液酒。他看似悠閒地望著樓下禦街車水馬龍,耳朵卻像最精密的儀器,捕捉著樓內每一縷聲波的振動。
他便是微服出宮的皇帝趙頊。身旁僅坐著都知李憲,亦是便裝,姿態恭敬地半側著身,既似隨從,又像在隨時聽候吩咐。
“你做的很好,李憲。”趙頊目光並未轉動,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一個月前,當遼國那封綿裡藏針的國書抵達垂拱殿時,趙頊在震驚於耶律洪基此舉大膽的同時,也瞬間看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並未將國書鎖入深宮,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密令李憲動用皇城司的力量,將國書核心內容及“文華會”之議,巧妙地透露給太學,並令進奏院邸報以近乎“實錄”的形式刊載。
頃刻間,“北朝修《遼禮》,欲邀我歐陽公、司馬公北上論道”的消息,像一場風暴席卷了汴京,繼而傳遍天下。
趙頊的目的很明確:他要打破信息壁壘,將遼國的文化挑戰,從廟堂之上的密議,變成市井街頭的談資。
他要讓大宋的每一個人,從宰執到走卒,都清楚地意識到——戰爭的形式,已經變了。
此刻,他正是來樊樓這塊“民意試紙”上,檢驗成果。
很快,鄰桌幾位年輕士子的高談闊論,便吸引了趙頊的注意。
“奇恥大辱!真真是奇恥大辱!”
一個麵色激動的藍衫士子猛地一拍桌子,碗碟亂響。
“那契丹……那遼主,何等狂妄!竟敢與我天朝上國論禮樂?他可知‘禮’字如何寫?‘樂’字如何念?”
言語間是根深蒂固的文化優越感,以及對挑戰者本能的蔑視。
“王兄所言極是!”
旁邊一人接口,語氣卻帶上了憂慮:
“然則,觀其國書,辭藻雅馴,引經據典,絕非不通文墨的蠻酋所能為。
彼輩蟄伏北地百年,暗中學我衣冠,效我製度,其心叵測啊!此乃‘以夷變夏’之先聲!”
他已從憤怒中品出了一絲寒意。
第三位士子顯得更為冷靜,分析道:
“遼主此議,乃陽謀。我若拒之,彼必謗我怯懦無文,心虛氣短。
我若應之,便是承認其有與我朝坐而論道的資格。
進退兩難……然,依愚見,狹路相逢,勇者勝!
正當遣歐陽公、司馬公這等泰山北鬥北上,以煌煌正道,碾壓其邪僻之心,使其知中華文物之不可企及!”
他的觀點,代表了太學中新興的“主戰派”聲音。
不僅士林,連旁邊一桌看似商賈模樣的人,也在議論。
“嘖,這北朝皇帝,不好好放羊牧馬,學人修什麼書?莫不是錢多燒的?”
一個胖商人呷了口酒,調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