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親隨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夜的寧靜。“稟歐陽公!京師六百裡加急,陛下手詔至!”
歐陽修神色一凜,放下筆,整了整衣冠。來自皇帝的“手詔”而非普通敕令,意味著非同小可。
他恭敬地接過那隻密封的漆盒,開啟,先是快速瀏覽。
隨後,閱讀的速度慢了下來,眉頭微蹙,繼而舒展開,最終,一抹複雜的神情出現在他飽經風霜的臉上。
他先是看到了遼主那封文辭雅馴的國書抄本,嘴角不由泛起一絲略帶譏誚的笑意:
“好個耶律洪基,竟也學人談起‘文華之會’、‘蘭亭遺風’了。”
但當他繼續讀完趙頊的親筆“谘議”手詔,特彆是看到
“朕以天下文脈事,谘於二公”
“此非君命,乃谘議”等字句時,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皇帝此舉,禮遇之隆,信任之深,謀劃之遠,遠超尋常。
他離開書案,走到窗前。大名府的夜空,星辰稀疏,卻讓他想起了汴京的繁華與太學中的激辯。
他一生反對浮華空談的“太學體”,推崇“文以載道”、“關心百事”。
趙頊的“知行合一”之論,雖在哲學上更為銳利,卻與他的務實主張暗中契合。
而遼國此刻的挑戰,恰恰將這場思想之爭,引向了一個更廣闊、更實際的戰場。
“好一招陽謀……”歐陽修喃喃自語。他仿佛看到了耶律洪基在中京夏宮那誌得意滿的臉,也看到了年輕皇帝在紫宸殿中那深邃的目光。
“然,我華夏文脈,綿延數千載,豈是撮爾小邦學得皮毛便可撼動的?”
一股屬於文壇宗主的豪情自他胸中湧起。
“你想看‘文治’?那我便讓你看看,何謂真正的‘鬱鬱乎文哉’!”
這不是簡單的鬥氣,而是基於他畢生信念的文化自信。
他深知,躲避意味著怯懦,唯有堂堂正正地展示,才能徹底粉碎對方的幻想。
同時,作為一位老練的政治家,他也看到此行之利:若能在此“文華會”上折服遼國君臣,不僅能挫其銳氣,更能向天下昭示大宋的文化向心力與軟實力,其戰略意義,不亞於一場勝仗。
他回到案前,鋪開宣紙,研墨潤筆。回奏的措辭,必須既展現擔當,又不失穩重。
“臣修謹複:陛下手詔並遼國國書,臣已恭聆。
遼主此請,其意非小,乃欲以‘文’爭勝,與陛下‘知行’之論,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皆在爭奪士林之心,天下之望。”
他先點明本質。
“老臣以為,避而不應,示弱於人;輕率赴會,恐墮彀中。
然我朝文物之盛,禮樂之昌,冠絕古今,正可借此‘文華’之台,彰我氣象,折其僭越之念。
此行可往,然須持重。”
明確表態接受,但強調策略。
“使團人選,當以德高學粹、器識宏遠者為帥,輔以博通經史、精於辭章之士。
此行非為口舌之辯,乃為昭示我華夏衣冠禮儀之正,使彼知‘華夷’之彆有自來也,或可收‘修文德以來之’之奇效。”
提出具體方略,將“文化交流”定位為更高層次的“文化展示”與“教化”。
他最後寫道:
“陛下谘議及臣,臣敢不竭誠以對?愚見如此,伏惟聖裁。”
既回應了皇帝的尊重,也保持了臣子的本分。
吹乾墨跡,歐陽修封好奏表,命人以加急快馬送回汴京。
他望向南方,目光堅定。這場由汴京掀起的思想風暴,終於要吹向更遼闊的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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