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鳴沒有立刻回答。他再次拿起算籌,在沙地上緩緩布列。他先擺出代表“馬”這一大類的算籌集合,在其中放入代表“黃馬”、“黑馬”、“白馬”的子集算籌。
“白馬,非馬?”周鳴聲音沉穩,“此乃混淆‘類’與‘屬’之謬!”他指著代表“白馬”的子集,“‘白馬’,是‘馬’之一‘屬’子集)。謂‘白馬非馬’,如同謂‘阿礪之指非阿礪’!”他看向阿礪,“阿礪,汝可斷一指,曰‘此非阿礪之指’乎?”
阿礪一愣,下意識地握緊拳頭,大聲道:“當然不能!我的手指就是我的一部分!”
“善!”周鳴點頭,聲音陡然提高,如同利劍出鞘,“‘白馬’之於‘馬’,猶‘指’之於‘人’!離‘人’之體,指固為指;然指之存,必依於‘人’之體整體)!‘白馬’之存,必依於‘馬’之類集合)!割裂‘屬’部分)與‘類’整體)之依存,妄言‘白馬非馬’,此乃鑿空之論,悖逆天理倫常!”他不僅用集合包含關係白馬是馬的子集)進行邏輯反駁,更以人體部分與整體的依存關係為喻,直指詭辯割裂事物聯係的荒謬性,賦予邏輯駁斥以強大的倫理力量。
“好一個‘依存’!”季鹹霍然起身,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迷霧被一劍劈開,“先生此喻,直指詭辯之根!離類之屬,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墨家言‘兼愛’,亦言‘愛人’必先愛其‘身’,愛人‘身’必先愛其‘指’!無分彼此,方為兼愛!此論,與先生‘類屬依存’之理,異曲同工!”他激動地將邏輯原理與墨家的核心倫理“兼愛”聯係起來,看到了兩者在結構上的同構性——整體與部分的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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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激蕩至此,如同兩股清泉交彙,碰撞出智慧的水花。季鹹眼中燃燒著找到同道者的興奮,他揮手示意。一名墨家弟子立刻從行囊中捧出一件器物。此物由三根打磨光滑的青銅杆構成,呈穩定的三角支架立於地麵。支架頂端,巧妙地懸吊著一根纖細的鳥羽,羽毛下方,固定著一麵打磨得極其光亮的青銅鏡。
“此物名‘懸羽知風’,”季鹹介紹道,語氣帶著墨家對自然之秘的探求熱忱,“乃察驗氣息氣流)有無、強弱、方向之器。氣息雖無形無質,然動此懸羽,必有其‘故’原因)。吾等欲窮此‘故’,乃製此器,察其微動,以推氣息流轉之‘理’。”這是原始的空氣動力學觀測裝置。
周鳴看著那在幾乎靜止的空氣中微微顫動的羽毛,心中了然。他讓文茵取來天工院用於規劃水渠的“水勢九疇圖”。圖上,水流被抽象為帶箭頭的線條,線條粗細代表流量大小,遇有彎道、落差處,則標注著代表流速、衝擊力的符號和估算數據。
“氣息流轉之‘理’,與水行之勢,或可相通。”周鳴指著圖中的水流,“水遇狹處則疾流速快),遇闊處則緩流速慢);遇阻則激蕩回旋湍流),遇順則直流而下層流)。氣息無形,然其動懸羽之力,必循類似之‘規’——狹隙過風疾,空闊之地風緩;遇壁則回旋,遇孔則穿流。若能測其微力羽毛偏角),繪其流徑,或可建‘氣行九疇之圖’,以‘數’格其無形之動。”他將流體力學的基本原理連續性方程、伯努利效應的雛形),用“水勢”類比“風氣”的方式提出,並提出了量化測量和建模的可能性。
季鹹和墨家精通器械的弟子們,目光死死鎖定在那幅“水勢圖”上,仿佛看到了一個全新的、可以觸摸的無形世界的輪廓!墨家擅長觀察現象小孔成像、杠杆平衡),而周鳴則試圖用數學語言描述現象背後的規律,兩者結合,將開辟出何等天地?
“先生大才!此‘以水喻氣,以數格風’之思,曠古爍今!”季鹹深深一揖,語氣帶著由衷的敬佩,“墨家所求,乃明物之‘故’,循‘故’製器利民。先生此道,直指萬物運行之‘規’,乃尋‘故’之‘故’!吾等…心悅誠服!”他承認了周鳴在探索自然規律本源上的深刻性。
然而,思想共鳴的巔峰之下,根基處的裂痕終究無法彌合。熱烈的技術交流與邏輯探討之後,話題不可避免地觸及了根本理念。
“季子之‘兼愛’、‘非攻’,心懷蒼生,周某深為感佩。”周鳴看著季鹹,語氣真誠,“吾等格物致知,改良農具、百工,亦為利民。然…”他話鋒微凝,“季子言‘天誌’,謂天有意誌,賞善罰惡,兼愛非攻乃順天之意。吾觀‘數理’,日升月落,四時更迭,萬物生滅,皆有其‘規’。此‘規’,冷然運行,不因堯存,不因桀亡。水之下流,非因水愛低處;火之炎上,非因火慕天空。此乃物性之‘規’,非天誌之‘愛憎’也。”他明確提出了自然規律的客觀性,剝離了人格化的“天誌”。
季鹹的神情瞬間變得無比肅穆,如同守護著信仰的聖殿。“先生差矣!”他的聲音如同磐石般堅定,帶著不容置疑的信念,“日月運行有其軌,四時更迭有其序,此誠然為‘規’。然此‘規’由何而定?若無至高至明之‘天誌’為其立法,萬物何以不墮於混沌?‘規’之井然,恰是‘天’之仁愛,欲使眾生得循其道,共生共存!‘兼愛’非攻,非僅人倫,實乃效法‘天誌’包容萬物、生養不害之德!順此‘天誌’,則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逆之,則災異頻仍,兵連禍結!先生重‘規’而輕‘誌’,恐有見木不見林之憾!”他堅持認為自然規律的有序性本身就是“天”有意誌的主宰)仁愛的體現,道德律令兼愛)與自然律是統一的。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再無之前的融洽,隻剩下深邃理念的無聲碰撞。一方是冷峻的客觀規律論,一方是融道德於宇宙論的“天誌”信仰。這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沉默良久,季鹹眼中的銳利緩緩斂去,化為一種深沉的尊重與遺憾。他再次拱手:“先生格物窮理,明察秋毫,季鹹受教良多。墨家‘節用’、‘利民’之術,與先生‘天工開物’之誌,殊途同歸。吾等願將‘轉射機’、‘懸羽知風’等器之圖樣,贈予天工院,助先生利濟蒼生。”他示意弟子將準備好的圖卷奉上。
周鳴亦鄭重還禮:“墨家巧思,鬼斧神工;辯學精微,燭照幽暗。此圖樣,乃無價之寶。天工院願以‘深耕犁’、‘踏杆織機’、‘陶窯火候推演法’相贈,望能惠及墨者所行之處。”文茵立刻將準備好的幾卷技術圖錄和記錄方法簡冊交給墨家弟子。
暮色四合,墨家眾人收拾行裝,準備離去。季鹹站在院門外,最後回望了一眼在暮靄中漸漸亮起燈火的天工院。燈火映照下,主壁上那幅“城防九疇圖”的輪廓顯得愈發深邃。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幾不可聞:“道術將為天下裂…然此‘數’之光芒,亦為亂世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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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下腰間一枚寸許長的墨色竹片,上麵刻著一個古樸的“兼”字,雙手奉給周鳴:“此墨者信物,贈予先生。他日若遇持此竹片之墨者,必以同道相待。願先生之‘數’,永為生民之燭,不為霸業之刃。”
周鳴鄭重接過,入手溫潤。他亦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銅鑄造、小巧玲瓏的“矩尺”直角尺),尺身上刻著細密的刻度,回贈季鹹:“此乃天工院之‘矩’,贈予季子。格物致知,當以此求‘正’。”
季鹹摩挲著冰涼的青銅矩尺,感受著其上精確的刻度和堅硬的棱角,臉上露出一抹複雜而坦然的微笑。他不再言語,對周鳴及天工院眾人再次長揖,轉身大步走入漸濃的夜色之中。墨家弟子沉默地跟隨,身影很快被暮色吞沒,隻餘下清冷的馬蹄聲在荒野中回蕩。
周鳴獨立院門,手中緊握著那枚溫潤的墨色“兼”字竹片,望著墨者消失的方向。晚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也帶來講學所前沙地上被風吹散的部分算籌草稿。那些代表“牛馬之辯”、“水流風氣”的算籌符號,在塵土中淩亂滾動,又仿佛孕育著某種新的秩序。
“天誌是道德之尺,數理是萬物之規…”周鳴低聲自語,聲音消散在風中,“尺規不同,然所求之‘正’,或存乎一心?”思想的激流已然交彙奔湧,在這沉寂的曠野上,留下了無法抹去的深邃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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