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鹹陽宮,章台殿
空氣沉甸甸的,仿佛凝固了一般,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巨大的蟠龍銅柱支撐著高闊的穹頂,顯得莊嚴而肅穆。燭火在青銅仙鶴燈盞裡跳躍,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芒,將滿殿朱紫重臣的影子拉扯得扭曲晃動,投映在冰冷光滑的玄色地磚上,宛如蟄伏的鬼魅,無聲地窺視著大殿中的一切。
殿內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變得刻意而輕微,生怕驚擾了這份壓抑到極點的寧靜。隻有殿外鉛灰色的天幕下,隱隱滾過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如同天邊巨獸的低吼,預示著山雨欲來的不祥之兆。
王翦一身玄甲未卸,風塵仆仆地站在禦階之下。甲葉邊緣還沾著趙國邊地特有的、帶著鐵鏽味的黃塵,見證著他征戰的艱辛與榮耀。他垂首跪著,額頭緊緊貼著冰涼刺骨的金磚,姿態恭敬到了塵埃裡,仿佛一個虔誠的朝聖者,麵對著至高無上的神隻。
每一次呼吸,他都能嗅到金磚縫隙裡透出的、屬於這座權力巔峰宮殿的陰冷氣息,那氣息中混雜著龍涎香也壓不住的、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提醒著他這裡的一切都是用鮮血和生命堆砌起來的。
“王卿,”禦座之上,嬴政的聲音終於響起,不高,卻如同金鐵交擊,瞬間刺破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個字都清晰而有力地砸在每個人心頭,震得他們耳膜生疼,“邯鄲城破,趙王遷束手。此役,卿居功至偉。”
王翦的頭顱垂得更低了,聲音沉穩無波,沒有絲毫得意或自滿:“賴陛下天威,將士用命,臣不敢居功。”他的語氣謙卑而恭敬,仿佛所有的勝利都是理所當然,所有的榮耀都歸屬於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
“寡人說過,有功必賞!”嬴政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無形的巨石壓下,讓整個大殿都為之顫抖,“擢王翦,為大秦上將軍,總攝北地軍事,代寡人牧守北疆!”
“嘩——”
儘管早有預料,但這沉甸甸的“上將軍”三字砸下來,依舊在死水般的朝堂上激起了巨大的漣漪。低低的抽氣聲、衣袍摩擦的窸窣聲、甚至有人控製不住牙關輕叩的微響,瞬間交織成一片壓抑的嘈雜。一道道目光如同利劍般投射在王翦身上,豔羨、嫉妒、敬畏、審視……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仿佛無數根無形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他寬闊卻低伏的脊背上。
李斯垂著眼瞼,嘴角繃緊,寬大的袍袖下,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玉笏光滑的邊緣。他的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在思考著什麼。趙高侍立在禦座旁的陰影裡,眼觀鼻,鼻觀心,那張白淨無須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但他的內心卻如同翻湧的江海,對王翦的崛起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王翦依舊保持著跪姿,沒有因為突如其來的榮耀而有絲毫動搖。他知道,這隻是一個新的開始,未來的路還很長,很艱難。但他無所畏懼,因為他心中有著堅定的信念和不可動搖的忠誠。
嬴政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在王翦身上逡巡片刻,才緩緩抬起手。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麼從容不迫,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侍立一旁的謁者令立刻趨步上前,雙手高捧過一個沉重的紫檀木托盤。托盤中央,赤金為底,玄玉為飾,靜靜臥著一枚青銅鑄就的猛虎。這猛虎形態威猛,虎身從中剖開,線條遒勁有力,獠牙森然外露,正是調兵遣將、號令千軍的至高信物——虎符!
那猛虎的形態,對於王翦而言再熟悉不過。他在蒙驁老將軍帳下當親兵時,就曾無數次在心中描摹過它的模樣。虎首昂揚,虎目圓睜,仿佛隨時準備撲向前方,象征著大秦銳士無堅不摧的鋒芒,本該永遠朝著日出的東方,寓意著大秦帝國的無限擴張與征服。
然而此刻,在謁者令手中托盤微微傾斜的角度下,借著殿內搖曳的燭火,王翦垂下的眼瞼猛地一縮!他的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驚疑。
【2】
不對!
那虎首的姿態,那象征秦軍兵鋒所指的昂揚姿態,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彆扭。本該朝東的虎首,此刻竟微微偏向西方!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強行扭轉了脖頸,與常理相悖,顯得極不協調。那細微的偏差,在熟悉它每一個細節的王翦眼中,不啻於一道驚雷,瞬間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王翦,”嬴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金屬摩擦般的質感,穿透了殿內的寂靜,“接符!寡人予你三十萬虎賁,蕩平趙國餘孽,踏平代郡,犁庭掃穴,永絕北患!”
王翦聞言,心中的驚疑迅速被壓下。他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向禦座上的嬴政,聲音洪亮而堅定:“臣,王翦,領命!必肝腦塗地,以報陛下天恩!”
說著,他雙手高舉過頭頂,掌心向上,做出承接天恩的姿態。那姿態既是對君主的敬畏,也是對自己即將肩負重任的鄭重承諾。
紫檀木托盤被謁者令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他高舉的雙掌之上。一股沉甸甸的、冰冷堅硬的觸感瞬間壓入手心,那是權力的重量,也是無數人性命的托付。王翦的心中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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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虎符落入掌心的刹那,一股極其細微、卻絕不該出現的冰涼滑膩感,順著指尖的皮膚猛地竄了上來!那感覺如同觸電一般,讓王翦的心猛地一緊。
那不是青銅應有的冷硬質感,而是一種深海之物特有的、帶著粘稠質感的陰冷。仿佛觸摸到了某種深海巨獸滑膩的鱗片,讓人心生寒意。
王翦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的麵上卻依舊古井無波,保持著最恭謹的跪姿。他雙手穩穩托著那枚象征無上權柄的虎符,如同托著一座隨時可能噴發的火山,內心卻已是翻江倒海。
他緩緩收回手臂,將虎符捧至胸前,頭顱深深低下,行叩拜大禮。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流暢自然,沒有絲毫的遲疑和猶豫。
“臣,謝陛下隆恩!”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額頭再次觸碰冰冷的地磚,借著這個俯身的動作,王翦的指尖極其隱蔽地、飛快地在虎符光滑的符身上抹過。就是剛才感覺異常冰涼滑膩的那一處,他想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至關重要的虎符之上。
指尖收回,置於鼻端之下,借著寬大袍袖的遮掩,王翦極其輕微地一嗅。
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獨特的氣味瞬間鑽入鼻腔!那是一種濃烈到刺鼻的深海鹹腥,如同腐爛了千百年的海藻淤泥,霸道地衝撞著他的嗅覺。在這令人作嘔的腥氣之下,卻詭異地纏繞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甜膩,像是某種奇花異卉在暗夜中腐爛時散發的幽香,又帶著一絲血腥般的鐵鏽氣,混合成一種複雜而詭異的氣息。
這味道…王翦的瞳孔在無人可見的陰影裡驟然收縮成針尖!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東海鮫人油!
當年,徐福那裝神弄鬼的方士,在琅琊台登船東渡,揚言為陛下尋訪蓬萊仙山、求取不死藥之前,曾煞有介事地獻上過三玉匣所謂的“鮫人膏脂”。徐福當時吹得天花亂墜,稱此油乃深海鮫人泣淚所凝,千年不腐,燃之可通鬼神,嗅之能安神魂,乃方外秘寶,塗抹於器物之上,更能使其靈性自生,趨吉避凶。
嬴政對此深信不疑,視為祥瑞,秘藏於宮禁深處,非重大祭祀或煉製金丹不得輕用。徐福更是將此油視為禁臠,旁人彆說染指,連氣味都難以聞到。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