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鹹陽宮章台殿內,燈火煌煌,亮如白晝。今日是秦王嬴政為慶賀新歲而設的宮宴,絲竹管弦之聲繞梁不絕,玉盤珍饈陳列於前,酒香混著椒蘭的馥鬱氣息,在暖融的空氣裡浮沉。
殿中鋪著厚厚的朱紅地氈,一群身著彩衣的倡優正賣力地獻藝,翻騰跳躍,插科打諢,引得席間不時爆發出陣陣哄笑。列席的文武重臣們,臉上也難得地卸下了平日的肅穆與謹慎,隨著樂聲與表演,鬆弛了緊繃的神經。
王翦端坐於武將席列之首,位置離禦階不遠。他麵前青銅酒爵裡的佳釀幾乎未動,那雙鷹隼般銳利的眸子,看似隨意地掃視著殿中喧鬨,實則將每一處細節都收歸眼底。殿內暖意熏人,樂舞升平,一派祥和,可不知為何,一股難以言喻的警覺,如同冰涼的蛇,悄然纏繞上他的脊背。沙場宿將的直覺,遠比常人敏銳。
“啟稟大王,”一名謁者趨步上前,聲音洪亮地壓過了殿內的喧囂,“韓國使臣,獻百戲奇人,為大王新歲賀!”
嬴政斜倚在寬大的禦座之上,玄衣纁裳,冕旒垂珠,遮住了他大半神情,隻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微微頷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準。”
殿門大開,一隊身著韓地特色服飾的伶人魚貫而入。當先一人身材異常矮小,竟是個侏儒,頭大身短,四肢卻顯得頗為粗壯。他臉上塗著厚厚的白堊與胭脂,畫著誇張的笑容,穿著件五彩斑斕、綴滿鈴鐺的滑稽短袍,活脫脫一個供人取樂的活玩偶。他身後跟著幾個身材正常的伶人,抬著一口裝飾著獸麵紋的青銅小鼎。
“小民金丸兒,拜見大秦天王!”侏儒的聲音尖細刺耳,帶著濃重的韓地口音,他撲倒在地,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姿態卑微至極,引得席間又是一陣低笑。
嬴政嘴角似乎扯動了一下,算是回應。
金丸兒爬起身,對著身後的同伴吆喝一聲。那幾個伶人將青銅鼎放在殿中地氈上。鼎不大,但看那沉墜的落勢和壓出的深痕,分量絕對不輕,少說也有數百斤。
“大王請看!”金丸兒尖聲叫道,繞著銅鼎蹦跳了一圈,鈴鐺亂響。他走到鼎的一側,紮了個馬步——這姿勢在他矮小的身軀上顯得格外怪異。隻見他伸出兩隻短而粗壯的手臂,抱住一隻鼎足,深吸一口氣,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起——!”
令人驚愕的一幕出現了!
那沉重的青銅鼎,竟真的被他一點一點地撼動、抬起!鼎足離地半尺,鼎身微微傾斜。金丸兒雙臂的肌肉在薄薄的彩衣下驟然賁張,條條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瞬間爬滿了他短小的臂膀,甚至蔓延到脖頸兩側。那筋肉虯結鼓脹,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與他滑稽的妝容和矮小的身軀形成了極其詭異、極其強烈的反差!哪裡還有半分倡優的柔弱?分明是披著人皮的凶獸!
“好神力!”
“真乃奇人也!”
席間爆發出更響亮的喝彩與驚歎,許多人甚至離席探身,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唯有王翦,瞳孔驟然收縮如針尖。那瞬間爆發的、屬於真正武者的力量感,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了殿內暖融的迷霧!一個供人取樂的侏儒倡優,絕不可能擁有如此純粹、如此剛猛的膂力!那筋肉虯結的景象,烙印在他眼底,揮之不去。他放在膝上的手,不動聲色地按住了腰間斷水劍冰冷的劍柄,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頭頂。
金丸兒將鼎放下,發出沉悶的“咚”一聲。他喘著粗氣,臉上誇張的笑容似乎有些僵硬,對著禦座再次躬身:“雕蟲小技,博大王一笑!小民還有壓箱底的絕活,為大王獻上‘仙童獻瑞’!”
他話音剛落,身後一個伶人便捧上一個蒙著紅綢的托盤。金丸兒掀開紅綢,裡麵赫然是幾個色彩鮮豔、拳頭大小的彩球。他拿起一個,開始笨拙而滑稽地拋接起來,動作刻意顯得生疏可笑,身體扭動,鈴鐺亂響,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扛鼎一幕從未發生。
他一邊拋著彩球,一邊扭動著矮小的身軀,蹦蹦跳跳,口中唱著荒腔走板的俚曲,慢慢朝著禦階的方向挪動。殿內的氣氛被他這笨拙的表演再次帶得輕鬆起來,笑聲不斷。
一步,兩步,三步……距離禦階越來越近。
【2】
王翦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如同蓄勢待發的強弓。他死死盯著金丸兒那雙在濃重油彩下閃爍的眼睛——那裡麵沒有半分笑意,隻有一片冰冷的、近乎瘋狂的專注!那專注的目標,正是禦座之上,那個掌控著天下生殺予奪的身影!
十步!金丸兒已踏入禦階之下的警戒範圍!殿前武士按劍的手微微收緊。
就在此時,金丸兒手中一個彩球“不慎”脫手,滴溜溜地朝著禦座方向滾去。他口中發出誇張的驚呼:“哎呀!我的寶珠!”矮小的身體順勢向前一撲,做出一個極其狼狽的撲救動作,整個人幾乎貼地向前滑去,直撲禦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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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機拿捏得妙到毫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滾動的彩球吸引了一瞬,連禦階前的武士都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
就在這電光石火、視線被乾擾的刹那!
貼地滑行的金丸兒,那張塗滿白堊和胭脂的滑稽麵孔驟然扭曲,所有的卑微、諂媚、笨拙瞬間褪儘,隻剩下最原始、最猙獰的殺意!他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利嘶吼,如同地獄惡鬼的咆哮,撕裂了殿內所有的歡歌笑語!
“暴君!拿命來——!”
他矮小的身體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從地上彈射而起!速度之快,隻在眾人視網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彩影!那件綴滿鈴鐺的滑稽彩袍在疾衝中“嗤啦”一聲被他自身狂暴的力量撕裂,露出內裡緊裹的黑色勁裝。更駭人的是,他那原本鼓脹如球的腹部,此刻竟像泄了氣的皮囊般驟然塌陷下去——那根本不是什麼肚腩,而是一個填充了棉絮、偽造成肥胖的假腹!
塌陷的假腹縫隙中,一道幽暗的、淬著詭異藍綠色光芒的狹長鋒刃,如同毒蛇出洞,帶著刺骨的陰寒和腥風,直刺禦座之上嬴政的心口!
魚腸劍!專諸刺王僚的絕世凶器!此刻竟重現於秦宮!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殿內鼎沸的人聲、樂聲戛然而止,無數張麵孔上的笑容瞬間凍結,化為極致的驚恐與茫然。嬴政瞳孔猛縮,冕旒珠玉劇烈晃動,映出那一點急速放大的、淬著死亡幽光的劍尖!他甚至能聞到那劍鋒上散發出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毒氣!殿前武士的怒喝與拔劍聲被這突如其來的死亡陰影壓得慢了半拍!
千鈞一發!
“鼠輩敢爾!”
一聲炸雷般的暴喝,壓過了刺客的嘶吼,震得殿宇梁柱似乎都在嗡鳴!一道匹練般的寒光,比聲音更快,自武將首席暴起!
王翦!
他早已蓄勢待發,斷水劍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不再是凡鐵,而是凝聚了戰場萬千亡魂煞氣的雷霆!沒有繁複的招式,隻有最直接、最純粹、最暴烈的殺伐之意——橫掃!
劍光如冷月橫江,後發先至!
“鐺——!!!”
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聲響徹大殿,震得人耳膜生疼,蓋過了所有的驚呼!
斷水劍厚重的劍脊,精準無比地橫拍在毒蛇般噬來的魚腸劍身之上!狂暴的力量如同山洪傾瀉!那淬毒的魚腸劍固然鋒銳無匹,卻走的是輕靈詭譎的路子,如何能抵擋王翦這凝聚了畢生沙場煞氣的雷霆一擊?
藍綠色的幽光被沛然莫禦的巨力狠狠砸開,偏離了致命的軌跡,擦著嬴政玄色冕服的袍袖邊緣掠過,“嗤”的一聲,堅韌的衣料竟被逸散的劍氣割開一道小口!
金丸兒隻覺得一股無可抗拒的巨力從劍柄傳來,虎口瞬間崩裂,鮮血淋漓,整條右臂都失去了知覺!魚腸劍幾乎脫手飛出!他矮小的身體更是被這股巨力帶得如同斷線風箏般,橫著摔飛出去,重重砸在堅硬冰冷的殿柱之上!
“噗!”金丸兒口中噴出一股混雜著內臟碎塊的鮮血,塗滿油彩的臉瞬間慘白如紙。但他眼中凶光不減反增,滿是瘋狂與不甘。
“護駕!!”殿前武士的怒吼此刻才如潮水般響起,無數柄出鞘的利劍寒光閃爍,瞬間將倒地的金丸兒和那幾個嚇傻了的韓人伶人死死圍在中間,水泄不通。森冷的殺氣彌漫開來,殿內溫度驟降。
【3】
嬴政端坐於禦座之上,冕旒珠玉停止了晃動。他緩緩抬起手,看了一眼被割破的袍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冰封的怒意,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王翦那驚世一劍的忌憚。他揮了揮手,製止了武士們立刻上前格殺的動作。
王翦持劍而立,斷水劍斜指地麵,劍尖上一滴刺客的鮮血正緩緩滴落,在朱紅的地氈上洇開一點暗紅。他高大的身軀如同淵渟嶽峙,擋在禦階之前,隔絕了所有可能的危險。他看都沒看那倒地吐血的刺客,冰冷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那幾個癱軟在地、抖如篩糠的韓人伶人,最後落回金丸兒身上。
金丸兒掙紮著想爬起來,但王翦那一劍蘊含的恐怖力量已震傷了他的內腑,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和劇痛。他怨毒地盯著王翦,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怪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