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的崤函古道,如同一條被天神遺忘的灰黃巨蟒,在層疊嵯峨的秦嶺山脊間艱難穿行。凜冽的山風卷起沙礫,抽打在嶙峋的岩石和枯槁的灌木上,發出嗚咽般的哨響。一支龐大的運糧車隊,便在這條蜿蜒於懸崖峭壁之間的“咽喉”上緩慢蠕動,沉重的木輪碾過崎嶇不平的碎石路麵,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長長的車隊尾巴淹沒在後方彌漫的塵土裡,望不到儘頭。
押糧校尉王賁,一身戎裝沾滿泥灰,按著腰間的青銅劍,站在一塊突出的鷹嘴岩上,臉色比山間籠罩的鉛雲還要陰沉。他死死盯著下方山道上那如螻蟻般緩慢移動的民夫隊伍。上千名精赤著上半身的漢子,肩扛著沉重的糧袋,繩索深深勒進紅腫的皮肉裡。
他們每一步都踩在碎石和陡坡上,汗流浹背,氣喘如牛,稍不留神腳下打滑,連人帶糧滾落深澗的慘呼便不時傳來,隨即被嗚咽的山風吞沒。
“報——!”一名渾身是土的傳令兵連滾爬爬衝上岩石,嘶聲喊道:“校尉!剛過鷹愁澗…又…又掉下去二十七個!糧袋…丟了一百三十石!”
王賁的腮幫子劇烈抽搐了一下,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骨節發白。他猛地一腳踹在身邊的岩石上,碎石簌簌滾落,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焦躁而嘶啞:“廢物!全是廢物!後方那群坐穩鹹陽高台的文官老爺們!就知道拍著桌案催糧!催命嗎?!山道險惡至此,民夫不是累死就是摔死!糧草損失近半!等大軍斷糧,老子看他們拿什麼去填函穀關的城牆!”
他指著山下那如同地獄行軍般的場景,胸口劇烈起伏:“再這樣下去,不等魏狗打過來,老子的運糧隊就先死絕了!”絕望和暴怒如同熾熱的岩漿,在他眼底翻滾。時間緊迫,父帥王翦的大軍陳兵函穀關外,箭已上弦,若因糧草不濟誤了戰機,後果不堪設想!
“校尉,或可另辟蹊徑?”一個清朗平靜的聲音在王賁身邊響起,如同燥熱沙地上注入的一股清泉。說話的是隨軍墨者李信。他身形挺拔,穿著一塵不染的青布長衫,在這煙塵滾滾、殺氣騰騰的軍伍之中,顯得格格不入。他手中捧著一卷顏色發黃、邊角磨損嚴重的竹簡,簡牘上用古樸的篆體寫著幾個隱約可辨的字——“魯班機括述遺”。
李信無視王賁焦躁的目光,修長的手指撫過竹簡上那些精妙複雜的線條,聲音沉穩如初:“此乃家師偶得之魯公殘卷,所載乃‘流馬’‘木牛’奇械之構思。昔魯公為解大軍運輸之困,曾以木石為骨,以機關為魂,造無馬自行之運具。若能仿其大略,製簡化之物,或可解今日絕地運糧之困。”
王賁的怒吼被堵在了喉嚨裡,他愕然轉頭,上下打量著李信和他手中那卷破舊的竹簡,仿佛在看一個天大的笑話。木牛?流馬?無馬自行?他爹王翦總說這李信癡迷墨家機關近乎瘋魔,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沙場鐵血才是正道,這些奇技淫巧,能抵得上一匹馱馬嗎?
“李信!”王賁幾乎是咬著牙低吼,“你是說,讓老子放著現成的民夫不用,去指望那些木頭疙瘩自己把糧運過去?這裡是崤山!不是你的工坊!軍情如火,沒工夫陪你玩這些花巧!”
李信抬起眼,目光清亮澄澈,沒有一絲被質問的慌亂,隻有一種沉浸於技藝之中的專注光芒在跳動:“校尉,人力終有窮,山道其險更勝天塹。魯公之巧,在乎以‘機’代‘力’,借地勢而導力,取巧非取蠻力。三日,請校尉撥工匠三百,各營木料鐵件歸我調度。三日後若不見效,李信甘受軍法!”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那股源於對先賢智慧極度自信的鋒芒,竟讓王賁咄咄逼人的氣勢窒了一下。王賁死死盯著李信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沒有戲謔,沒有瘋狂,隻有近乎燃燒般的執著與平靜。三日後…父帥催糧的軍令又在他腦中炸響。絕境之中,死馬當活馬醫吧!
“好!老子就給你三日!”王賁猛地一揮手,如同斬下一刀,“三百工匠!營中木鐵,任你取用!三日後若沒個鬼影子…”他手指李信,一字一頓,“休怪老子用你的人頭去填軍法官的案卷!”
“謝校尉!”李信深深一揖,捧著那卷殘簡,轉身便走,青衫飄飄,步履如飛,瞬間便消失在一片忙碌而混亂的軍帳區域。他迅速召集起被撥付的三百工匠,這些多是軍中隨營的匠人,雙手沾滿修補盔甲、車轅的油膩,粗豪而務實。當他們聽說要造能自己走路的木牛時,臉上無不露出茫然和荒謬的神色。
但李信沒有一句廢話。他在地上鋪開一張連夜繪製的巨大草圖,線條簡潔而清晰。他的指揮果斷而精準,每一個環節分配得井井有條。或砍伐山中巨木,以墨線彈痕,鋸板鑿卯;或熔煉青銅紅鐵,鍛打奇形曲杆與精巧榫頭;更有專門的符文刻繪匠人,依照李信指點的方位,在關鍵部件上刻畫下細密的、流轉著微弱靈光的陰陽術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木料在斧鑿聲中快速成型,榫卯相互咬合,發出沉悶而堅實的契合聲。三天三夜,一處相對隱蔽背風的山坳裡燈火通明,錘打聲、鋸木聲、熔爐鼓風聲、李信快速準確的指令聲從未間斷。彌漫的木屑和焦糊的金屬氣味混合在一起。王賁隻去看過一次,便黑著臉離開,眼中混雜著“簡直胡鬨”的不屑和一絲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微弱期盼。
第四日清晨,濃重的霜氣籠罩著群山。
當王賁被親兵焦急的聲音喚醒,帶著滿身疲憊和一肚子窩火趕到那處山坳時,眼前的一幕讓他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張大了嘴,半天合不攏!
晨曦微光中,山坳平坦的穀地上,赫然整齊肅立著整整一百頭巨大的“木牛”!那物事高約一人半,骨架粗壯,全由厚實的橡木拚接而成,關節處以巨大的青銅軸承和青銅板加固,榫卯結構緊密無比,透著難以言喻的剛硬質感。
其形如牛,惟妙惟肖,昂首拱背,四隻粗壯的蹄部離地寸許,被一種設計精巧、帶有強力簧片的蹄足機構懸空支撐,蹄部下方鑲嵌著堅硬的花崗岩石輪,確保其能適應崎嶇山道!最奇特的是牛腹部位,那裡有一個用厚實木板拚合的巨大暗倉,足可塞進三四個壯漢!每一頭木牛的“脊背”處,都預留著一個碗口大小的孔洞,此刻塞著浸滿墨綠色藥油的粗大麻布撚子。
百頭木牛,沉默地矗立在霜氣繚繞的穀地,冰冷的木材、青銅與岩石的剛硬線條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超越時代的、震撼人心的機械美感!山風掠過粗獷的木質軀乾和冷硬的青銅關節,似乎隱隱帶起某種低沉壓抑、蓄勢待發的嗡鳴!三百工匠神情激動而疲憊,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驕傲與亢奮。
李信迎向呆若木雞的王賁,臉上難掩一絲倦意,但眼神卻亮得驚人:“校尉,請命民夫,將糧袋儘數裝入牛腹暗倉!”他的聲音因三日不眠而沙啞,卻依舊清晰有力。
王賁如夢初醒,喉嚨滾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最終隻猛地一揮手:“裝糧!快!裝糧!”
早已準備就緒的民夫們蜂擁而上,扛著沉重的糧袋,爭先恐後地塞進那一頭頭木牛腹部的暗倉之中。沉重的糧袋塞入,木牛巨大的身軀紋絲不動,關節處發出一聲聲沉悶而令人心安的咯吱回應。百頭木牛,滿載著維係大軍性命的糧草!
所有糧袋裝載完畢,李信走到隊列最前端。他神情肅穆,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抹藍白色的幽光驟然亮起,如同凝練的寒星!他指尖輕輕點在木牛“脊背”處那粗大的藥撚頂端。
【2】
“靈引·燃!”
隨著他低沉的吟誦,嗡!嗡!嗡!嗡!
如同點燃了某種神秘的引線,那藍白色的幽光瞬間點燃了藥撚!墨綠色的火焰發出嗤嗤的聲響,沿著藥撚飛速向下燃燒!一股濃鬱的、帶著硝石與特殊草藥的辛烈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藥撚迅速燃儘沒入牛腹。
嗡——!
低沉得如同山嶽低吼的震動聲,從第一頭木牛胸腔內部轟然爆發!緊接著,連鎖反應一般,近百個沉悶的啟動嗡鳴如同擂動的地鼓,在山坳中猛然炸開,彙成一片令人牙酸的巨大共鳴!哢嗒!哢嗒!哢嗒!連綿不絕的、清晰而節奏感極強的機括咬合聲,如同無數精密齒輪和連杆在極速運轉,從那木質的身軀內部瘋狂傳出!
動了!
前排第一頭木牛,那懸空離地的、鑲嵌著石輪的碩大蹄足,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花崗岩石輪碾壓過地麵鬆軟的土石,發出清晰的吱嘎聲!緊接著,是第二條腿!第三步!第四步!速度逐漸加快!帶動著沉重的糧袋和整具木牛,如同一個沉默而堅定的巨石,轟然前行!
百頭木牛,仿佛沉睡的洪荒巨獸被瞬間喚醒!哢嗒哢嗒的密集脆響如同疾風驟雨!鑲嵌堅硬石輪的蹄足此起彼伏,沉穩有力地邁動,在山地上踏出有力的節奏!它們無需人力推挽,更無需牲口牽引,便以遠快於精壯民夫肩扛的速度,整齊劃一地朝著狹窄的山道入口移動!沉重的糧車變成了一支沉默無言的機械大軍!
“天…天兵神將…”一個老民夫腿一軟,直接跪倒在地,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活了!這些木頭疙瘩真的活了!”士兵們揉著眼睛,發出震天的歡呼。
連王賁都看傻了眼,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之前的質疑和暴怒被這超越他認知的機械洪流衝得七零八落,隻剩下震撼和一絲狂喜!“快!快!護衛兩側!跟上木牛!”他猛地回神,用儘力氣大吼!
龐大的木牛車隊,帶著震耳欲聾的哢嗒轟鳴,卷起衝天煙塵,如同一條蘇醒的鋼鐵巨蟒,沿著險峻的崤函古道,向著函穀關的方向,轟然挺進!速度遠勝人力,而且不知疲憊!王賁率領一隊精銳銳士,激動得臉色漲紅,緊緊跟在牛群兩側。李信依然走在隊伍最前方,腳步沉穩,眼神冷靜地觀察著每一頭木牛關節的運轉狀態。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木牛翻過一道陡峭的山梁,隊伍正在一段相對平緩、但兩麵山壁如同巨大屏風般夾峙的狹長凹道中行進。兩側的峭壁高達數十丈,怪石嶙峋,遮住了大半天空,光線晦暗,隻有一線天的冷光投射下來,氣氛瞬間變得壓抑。
李信突然停下了腳步,眉峰猛地一蹙!那種山坳中彌漫的硝石草藥味在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微弱、卻讓他汗毛瞬間倒豎的金屬腥味!如同深埋地下的古鏽!
“停!”李信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淩厲的穿透力,如同刀鋒劃過金屬,瞬間壓過了木牛哢嗒運行的巨大噪音!整支隊伍仿佛被無形的屏障擋住,瞬間停滯。
王賁立刻警覺,勒住韁繩:“怎麼了,李墨…”
“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