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刑徒營外的野馬坡,向來是法外之地。灰蒙蒙的天底下,散兵遊勇、亡命之徒、嗅著血腥味湧來的黑心商販,混雜在裹著泥腥的風裡,將這片荒坡生生擠成一個喧囂沸騰的漩渦。帳篷東倒西歪,牛車驢車擠作一團,叫賣聲、咒罵聲、討價還價的嘶吼,混雜著劣質酒氣和牲口糞便的濁臭,織成一張油膩膩的網,兜頭罩下。
王翦翦一身洗得發白的粗麻短褐,混在這股濁流裡,毫不起眼。他佝僂著背,腳步拖遝,臉上塗了些塵土,像個剛從田地裡滾出來的疲乏老卒。隻有偶爾抬起的眼皮底下,那銳利如鷹隼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周遭的混亂,才能窺見一絲隱藏的鋒芒。
石大個如一頭沉默而警惕的熊羆,緊緊綴在他身後半步。這刑徒營裡打滾出來的漢子,此刻也換了身破舊皮甲,緊繃的肌肉塊塊隆起,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靠近王翦翦三丈之內的人影,粗壯的手指始終按在腰間那柄不起眼的厚背柴刀柄上。
坡頂一處背風地,格外喧鬨。人群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嗡嗡的議論聲浪高過坡上其他任何一處。一股濃烈到刺鼻的混合氣味從那中心彌散開來——腐敗的血腥氣,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陳年草藥庫被翻開的苦澀藥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令人脊背發涼的腥甜。
王翦翦的腳步不著痕跡地偏了偏,朝著那氣味源頭走去。石大個會意,蒲扇般的大手左右一撥,前麵擋路的人便不由自主地踉蹌分開,讓出一條窄縫。兩人擠進最裡層。
一個臨時搭起的粗陋木架子上,掛著七八顆經過粗略處理、麵目尚可辨認的首級。頸項的斷口處塗抹著黑乎乎的膠狀物,凝住了滲出的汙血。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間一顆。頭顱的麵皮青灰僵硬,但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甚至殘留著趙軍特有的皮胄勒痕。那雙怒睜的眼睛雖已渾濁無光,卻凝固著一股不甘的戾氣。
“趙國大將,趙蔥!”一個尖嘴猴腮的商販,穿著不合身的錦緞袍子,正站在木架旁唾沫橫飛地吆喝,聲音尖利得能穿透喧嘩,“貨真價實!都尉大人親口許諾的軍功!瞧瞧這印信,瞧瞧這甲胄殘片!一顆頂十顆小卒子的功勞!五十金!隻要五十金!換你升官發財,光耀門楣!”
他手裡揮舞著一塊染血的趙軍都尉令牌,又拿起一片沾著泥土的青銅肩甲碎片展示。圍觀的人群騷動著,有人眼熱,有人畏縮,更多的則是貪婪地打量著那顆價值五十金的頭顱,仿佛在估量一塊稀世美玉。
王翦翦的目光卻越過那顆頭顱,落在木架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粗陶罐上。罐口半開著,裡麵盛著大半罐粘稠得如同油脂的墨綠色液體。那股濃烈得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源頭正是這裡。苦艾的辛烈,混著魚腥草的土腥,再糅合進一種隻有在深山大澤腐朽古墓中才有的、仿佛黴菌孢子炸裂般的陳腐陰寒之氣。
他的鼻翼幾不可察地翕動了一下,眉心微微蹙起。這氣味……太過熟悉。多年前在楚地征戰,那些盤踞在雲夢澤深處、行蹤詭秘的巫祭,在舉行某些禁忌血祭時,用來浸泡祭品、隔絕生魂的秘製藥液,就是這般令人心悸的味道!楚地巫術,怎會出現在這秦軍刑徒營外的黑市?
“將軍……”石大個也嗅到了,粗重的眉頭擰成了疙瘩,甕聲甕氣地低語,帶著一絲本能的厭惡和警惕。
王翦翦沒說話,隻是不動聲色地又往前挪了半步,目光銳利如錐,仔細審視著那顆趙蔥頭顱頸項的斷口。那塗抹的黑膠下,皮膚呈現出一種極不自然的青紫色澤,邊緣甚至有些詭異的半透明,仿佛皮下的血肉被藥力侵蝕、煉化了。這絕非軍中常用的粗鹽石灰醃製法!
尖嘴商販還在賣力吆喝,見王翦翦似乎格外關注藥罐,三角眼滴溜溜一轉,臉上堆起諂媚的笑:“這位老哥識貨!這可是秘方!嶺南來的‘萬年膏’,祖傳的手藝!保證這腦袋掛三年都不腐不爛,跟剛割下來一樣新鮮!您要是有意,這藥膏我也可以單賣……”
他話沒說完,石大個已然怒不可遏!這醃臢商販,竟敢用楚地巫蠱邪物褻瀆將軍屍身,還敢以此牟利!一股血性直衝頭頂。
“醃臢潑才!祖宗的臉都讓你丟儘了!”石大個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震得周圍嗡嗡的議論聲陡然一靜。他龐大的身軀猛地前衝,鐵鉗般的大手一把抓住那粗陋木架的支撐腿,全身肌肉虯結賁張,隻聽“哢嚓”一聲脆響,碗口粗的木腿應聲折斷!
整個木架子猛地傾斜,上麵懸掛的七八顆頭顱如同熟透的爛果子,劈裡啪啦地滾落下來!那顆價值五十金的趙蔥頭顱,不偏不倚,“噗通”一聲,正正砸進了那裝滿墨綠色粘稠藥膏的粗陶罐裡!
藥液四濺!
一股更為濃烈刺鼻的苦艾腥氣猛地炸開,熏得周圍人紛紛掩鼻後退,發出驚呼和咒罵。
然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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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顆浸泡在粘稠藥液中的趙蔥頭顱,那雙原本隻是空洞怒睜、渾濁無光的眼睛,在沾滿墨綠膏體的瞬間,竟然猛地一顫!緊接著,眼皮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隨後……竟然緩緩地、掙紮著……睜開了!
渾濁的眼球上覆蓋著一層粘稠的藥膏,在昏暗的天光下,幽幽地轉動著,沒有焦點,卻帶著一股來自九幽黃泉般的怨毒死氣,直勾勾地“盯”向離得最近的王翦翦和石大個!
“啊——鬼啊!”尖嘴商販離得最近,看得最真切,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叫,褲襠瞬間濕透,連滾帶爬地向後縮去。
周圍的看客也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轟然向後退開一大圈,人人臉上血色儘褪,眼中隻剩下驚駭和恐懼。死人的眼珠子……動了?!
石大個也被這詭異的景象驚得頭皮發麻,下意識地後退半步,但立刻又挺身上前,用自己魁梧的身軀護在王翦翦身前,緊握柴刀,警惕地盯著那罐中邪物。
王翦翦卻站在原地,身形紋絲未動。他臉上沒有任何恐懼,隻有一片冰封般的冷峻。那雙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千年寒潭,死死鎖定在藥罐裡那顆“活”過來的頭顱上。楚地巫術!這絕不僅僅是防腐那麼簡單!這藥液裡,摻雜了能激發生屍殘魄的陰邪之物!這背後,必然牽扯到更深、更毒的圖謀!
“何人在此喧嘩鬨事!擾亂軍市,該當何罪!”一個趾高氣揚的聲音蠻橫地撕開了人群的驚恐。十幾名身披黑色皮甲、腰挎環首刀的秦軍銳士,簇擁著一個身著精良銅甲、頭盔插著鮮豔雉翎的年輕軍官,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
年輕軍官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現場,落在驚魂未定的尖嘴商販身上,又瞥了一眼藥罐裡那顆詭異睜眼的頭顱,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和緊張,但很快被一層倨傲的寒霜覆蓋。他認得這個商販,是替上麵那位大人辦事的“白手套”。
“是你?”軍官認出石大個是刑徒營的人,臉上鄙夷之色更濃,根本沒把旁邊那個穿著粗布短褐、毫不起眼的王翦翦放在眼裡。他猛地一指石大個,厲聲喝道:“大膽刑徒!竟敢在此毀壞商貨,聚眾滋事!給我拿下!這攤上的損失,還有驚擾軍市的罪責,統統算在他頭上!押回去,軍法處置!”
兩個如狼似虎的銳士立刻上前,伸手就要去扭石大個粗壯的臂膀。
石大個牛眼一瞪,渾身肌肉賁張,一股剽悍的殺氣勃然而出,震得那兩個銳士動作一滯。
“慢著。”一個低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響起。
王翦翦終於動了。他緩緩地、一步步走上前,擋在了石大個身前。他的脊背依舊微微佝僂著,穿著那身粗布短褐,站在鋥亮銅甲的年輕軍官麵前,就像一個卑微的老農麵對著耀武揚威的將軍。然而,當他抬起眼,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年輕軍官強撐的倨傲。
年輕軍官被他看得心頭莫名一寒,下意識地想嗬斥,卻被那目光中的威壓逼得喉頭一窒。
王翦翦沒理會他,徑直走到那個癱軟在地、兀自篩糠般發抖的尖嘴商販麵前。商販懷裡死死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賬本,仿佛那是最後的救命稻草。
“拿來。”王翦翦伸出手,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商販驚恐地抬頭,對上王翦翦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哆嗦著,雙手卻將賬本抱得更緊,眼神慌亂地瞟向一旁的年輕軍官。
年輕軍官臉色一變,急忙上前一步,試圖阻攔:“你是什麼人?敢擅查軍需賬目?此乃軍中機密……”
王翦翦看都沒看他,手臂隨意地一拂。動作看似輕描淡寫,卻蘊含著一股沛然莫禦的暗勁。年輕軍官隻覺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撞在胸口,悶哼一聲,蹬蹬蹬連退五六步,撞在身後一個銳士身上才勉強站穩,胸口氣血翻湧,銅甲下的臉色瞬間漲紅如豬肝,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他身後的銳士們一陣騷動,手按刀柄,卻無人敢真個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