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膠東之地的盛夏,海風裹挾著鹽粒與躁動,吹拂著芝罘港。天穹高遠得發白,海水則呈現出一種厚重、近乎墨藍的色調,無邊無際地延伸,吞噬了所有對岸的想象。極目遠眺,水天交接之處,光影詭譎地扭曲、蒸騰,形成一片巨大的、模糊的輪廓——不是島嶼,不是船隊,而是一座懸浮於海天之間的虛幻城池。
亭台樓閣,宮闕巍峨,甚至隱約可見旌旗招展、人影幢幢。那是傳說中的蓬萊?方丈?亦或是純粹的光影戲法?港口上,無數齊地遺民、征發的民夫,乃至駐守的秦軍銳士,都看得呆了,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敬畏與迷茫交織在每一張仰望的臉上。
海市蜃樓。王翦站在臨時搭建的望樓之上,手扶粗糙的木欄,目光穿透那片迷幻的光影,落在港灣中那支龐大得令人窒息的船隊上。
徐福的船隊。
旌旗蔽日,桅杆如林。巨大的樓船如同浮動的山巒,其下是數不清的艨艟、鬥艦、糧船,密密麻麻擠滿了整個港灣。船身新刷的桐油在熾烈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烏光,嶄新的帆布鼓脹著海風,發出沉悶的嗚嗚聲。
這承載著大秦始皇帝陛下長生不老願望的龐大造物,此刻正散發著一種近乎蠻橫的壓迫感。數千童男童女被驅趕著登上各船,哭聲、嗬斥聲、船板撞擊聲、海浪拍岸聲混雜在一起,彙成一股躁動不安的洪流,衝擊著人的耳膜。
王翦麵無表情,深陷的眼窩裡,目光銳利如鷹隼,掃過每一艘巨艦的輪廓,審視著船板上那些忙碌或惶恐的身影。他剛從血火交織的臨淄戰場抽身而來,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焦土和血腥的氣味,與眼前這喧囂嘈雜、充滿虛幻期盼的港口景象格格不入。
“父親,”身後傳來次子王賁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陛下對這徐福,未免太過恩寵。耗費民脂民膏,征發如許人力,隻為尋那虛無縹緲的仙山?”年輕的將軍盔甲染塵,眉宇間凝結著戰場留下的煞氣,顯然對這種勞民傷財的“尋仙”之舉極其不滿。
王翦沒有回頭,聲音低沉而平靜,像磐石滾過沙地:“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所求,非臣子可妄議。我等隻需奉旨行事,確保這支船隊,無礙。”他特意在“無礙”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王賁撇了撇嘴,終究沒再說什麼,隻是按著劍柄的手更緊了些。他順著父親的目光望去,落在船隊最中央那艘最為宏偉的樓船上——那是徐福的旗艦“蜃樓”。雕梁畫棟,氣勢逼人,船首高昂,仿佛隨時要破開海浪,駛向那虛幻的蓬萊仙境。
“走吧。”王翦轉身,走下望樓。黑底玄鳥的帥旗在他身後獵獵作響,一隊如狼似虎的秦軍銳士沉默地跟上,沉重的甲葉撞擊聲壓過了港口的喧囂,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王賁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耐,緊隨其後。
登臨“蜃樓”,如同踏上一座移動的宮殿。甲板寬闊得足以跑馬,打磨光滑的柚木地板散發著桐油和木材的混合氣味。徐福早已率領一眾方士和船隊頭領在船首甲板恭敬等候。他身著寬大的深青色方士袍,頭戴高冠,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謙卑得近乎諂媚的笑容,深深躬下身去:“上將軍親臨,蓬蓽生輝!徐福與船隊上下,恭候將軍檢閱!”
王翦微微頷首,目光卻如冰冷的刀鋒,越過徐福的頭頂,掃視著甲板上堆積如山的物資:一袋袋密封的粟米稻穀,一捆捆嶄新的繩索纜具,一箱箱碼放整齊的藥材、丹砂、銅錠、鐵器……甚至還有整籠整籠的雞鴨牲畜。規模之大,品類之全,遠超一支探險船隊所需,倒像是要……遷徙?
“徐先生準備周全。”王翦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如此巨資,如此人力,陛下求仙之心,天地可鑒。”
徐福笑容不變,腰彎得更深:“全賴陛下洪福齊天,托庇於大秦雄威之下,福等方敢搏擊風浪,為陛下尋那長生仙緣。此間一草一木,皆仰賴天恩,不敢有絲毫懈怠。”
王翦不再多言,開始例行巡視。銳士們分散開,在徐福及其隨從略顯緊張的目光注視下,仔細檢查著甲板上的每一處角落,敲打著船舷,檢查著救生舢板。王翦的腳步沉穩,靴底踏在光滑的柚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他走到堆放糧袋的區域,隨手捏了捏一個鼓囊囊的麻袋,裡麵是上好的粟米。他走過捆綁整齊的纜繩堆,手指劃過堅韌的棕繩。
王賁則顯得更不耐煩,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那些方士和船員,手始終沒有離開劍柄,仿佛隨時準備拔劍。他尤其注意那些被繩索束縛在船舷邊的童男童女,孩子們驚恐的大眼睛讓他心頭一陣煩惡。
王翦踱步至主桅杆下。巨大的桅杆需要數人合抱,上麵懸掛著主帆。風帆鼓脹,帆布繃得緊緊的,呈現出一種略顯青白的色澤,顯然是新織就不久。王翦伸手,粗糙的指腹拂過那厚實的帆布表麵。觸感微涼,帶著海風的濕氣。帆布表麵似乎……過於光滑了?王翦的指尖微微一頓,常年握劍磨出的厚繭在帆布上劃過,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似乎沒什麼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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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想移開目光,眼角的餘光卻瞥見帆布靠近桅杆內側、一處被巨大帆索略微遮擋的陰影角落裡,似乎有一小塊顏色更深些?像是……墨漬?
王翦不動聲色,腳下卻微微調整了角度,讓自己的身影恰好擋住了徐福和大部分人的視線。同時,他寬大的袖袍一拂,狀似無意地觸碰了王賁的手臂。
王賁正盯著一個試圖靠近船舷的方士,被父親袖角一碰,立刻警覺。他順著父親極其隱蔽的眼色方向瞥去,也看到了桅杆陰影處那點不起眼的墨跡。多年的父子默契和戰場曆練,讓他瞬間心領神會。父親懷疑這帆!
王賁眉頭一擰,一個箭步上前,粗壯的臂膀猛地推向擋在他麵前的一個徐福隨從:“滾開!”那隨從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蹌幾步,撞在船舷上,發出一聲痛呼。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徐福臉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驚疑不定地看向王賁。
就在眾人注意力被王賁的莽撞吸引過去的瞬間,王翦動了!他並非衝向那可疑的帆布,而是看似隨意地向後退了一步,這一步卻極其巧妙,左腳後跟精準地踏在了腳下兩塊巨大柚木甲板拚接的縫隙處!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異常清晰的機括彈動聲,在甲板的嘈雜背景音中,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清晰地傳入王翦的耳中!
聲音來源,正是他腳下!
王翦心中警鈴大作!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身體猛地向側麵閃開半步,右手閃電般按上了腰間的佩劍“斷水”。
“父親!”王賁也聽到了那聲異響,厲喝一聲,瞬間拔劍出鞘,雪亮的劍鋒指向王翦方才站立的位置,同時一腳狠狠踹向旁邊一個試圖靠近的方士。場麵瞬間劍拔弩張!銳士們“嗆啷啷”一片拔刀聲,冰冷的殺氣驟然彌漫開來,將徐福等人死死圍住。
徐福臉色煞白,額頭瞬間冒出冷汗,聲音帶著驚惶的顫抖:“上將軍!王將軍!這是何意?!誤會!定是誤會啊!”
【2】
王翦沒有理會徐福的驚叫,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定腳下那塊發出聲響的甲板。那兩塊拚接的柚木板,在他方才踏中縫隙後,其中一塊的邊緣,極其細微地向上翹起了一絲縫隙!若非他全神貫注,幾乎無法察覺!
“甲板有異!”王翦的聲音冰冷如鐵,不容置疑。他指著那翹起的縫隙,“撬開它!”
“諾!”兩名身材魁梧的銳士應聲上前,毫不猶豫地將鋒利的秦劍插入那道微不可察的縫隙。徐福想要阻攔,卻被王賁森冷的劍鋒逼退,隻能眼睜睜看著。隨著劍身撬動和士兵的發力,堅韌的柚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轟隆!”
一聲悶響,整塊長約六尺、寬約三尺的柚木板被整個撬開,翻轉過來,露出了下方黑黢黢的空間——一個精心設計的暗格!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腐草藥、淡淡血腥以及某種奇異木質腐敗的陰冷氣息,猛地從暗格中湧出,瞬間彌漫在甲板之上。這股氣息極其古怪,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陰鷙,讓周圍幾個靠得近的銳士都忍不住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暗格裡,靜靜地躺著一件器物。
那並非尋常的珍寶或文書,而是一根造型奇詭的鳩杖!
杖身由一種暗沉發黑的古木製成,非金非鐵,觸手冰涼沉重,紋理扭曲盤繞,似虯龍,更似毒蛇。杖首並非尋常鳩鳥的溫順模樣,而是被雕刻成一隻猙獰的鳩首!這鳩鳥雙目圓睜,並非鑲嵌寶石,而是兩顆某種暗紅色、半凝固的血色石珠,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妖異的紅芒,仿佛蘊藏著無儘的怨毒與詛咒。鳥喙尖利如鉤,微微張開,銜著一顆嬰兒拳頭大小、刻滿詭異符文的青銅骷髏頭!
整個鳩杖通體散發著一種原始、野蠻、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與這艘承載著帝王長生夢想的樓船格格不入,與煌煌大秦的赫赫威嚴更是背道而馳!
“楚巫邪器!”王賁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眼中充滿了震驚和厭惡。他曾隨父在楚地征戰,見過那些楚巫行法時的詭異場麵,對這種風格陰森的巫器印象極其深刻。這鳩杖的造型和那股邪異氣息,絕對是楚國大巫才可能擁有的法器!
王翦的麵色,在看清這鳩杖的刹那,徹底沉了下來,如同被寒冰凍結。他伸出手,並非去碰那邪異的杖首,而是探向杖身末端。常年征戰的直覺告訴他,如此重要的東西,絕不僅僅是一件巫器那麼簡單。
果然!他粗糲的手指在杖身末端一個不起眼的環形凸起上用力一按。
“哢!”
一聲輕響,杖尾一截約三寸長的木套應聲彈開,露出了裡麵藏著的東西——一塊色澤沉鬱、觸手溫潤的墨玉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