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泗水河畔，七月流火。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渾濁的水麵上，將本應熾烈的日光濾成一片病態的昏黃。空氣黏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雜著數萬人身上蒸騰的汗酸、牲口糞便的惡臭，以及河底淤泥被攪動後翻湧出的、帶著鐵鏽與腐殖質混合的濃烈腥氣。三萬被征發的民夫，如同密密麻麻的工蟻，擠滿了泗水北岸十餘裡的灘塗。他們大多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脊背在昏光下油亮如塗了桐油的皮革，虯結的肌肉隨著每一次發力而塊塊墳起，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皮下搏動。
“嘿——謔！嘿——謔！”
震耳欲聾的號子聲，如同連綿不斷的悶雷，在河岸與低垂的天空間反複衝撞、回蕩。這聲音彙聚成一股實質般的聲浪，壓得河岸兩側山崖上的碎石簌簌滾落，連奔湧的泗水濁流都仿佛在這人力的怒吼前滯澀了幾分。
九條粗如兒臂、浸透了桐油的巨索，如同九條猙獰的黑龍，從渾濁的河心深處延伸出來，另一端牢牢係在岸邊九架巨大的、由整根巨木製成的絞盤轆轤上。每一架轆轤周圍，都圍著數百名精挑細選的力士，他們身體後仰，雙腳死死蹬入泥濘的地麵，肩背繃緊如拉滿的強弓，將全身的力量灌注於手臂，隨著號令，一下、又一下，以血肉之軀推動著那需要數十壯漢才能環抱的沉重轆轤，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
河心處，水花劇烈翻湧，一個巨大無比的陰影正緩緩破開水麵。渾濁的河水順著它青黑色的、布滿玄奧紋路的壁身瀑布般傾瀉而下，在河麵上砸出巨大的白沫。那是一隻鼎！一隻僅僅露出水麵的部分，就足以讓岸上最魁梧的力士相形見絀的青銅巨鼎！鼎腹渾圓如山嶽，三足如同擎天巨柱，其上密布著雷雲紋與夔龍紋，在昏黃的光線下流轉著幽冷、厚重、仿佛來自遠古洪荒的金屬光澤。鼎耳高聳，如同巨獸的雙角，直刺鉛灰色的天穹。
岸邊高台上，秦始皇嬴政身著玄色十二章紋冕服，頭戴通天冠，旒珠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麵容，唯有一雙鷹隼般的銳目，穿透玉旒的間隙，死死鎖定在河心那緩緩升起的龐然巨物之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太阿劍的玉璏，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九鼎！象征九州歸一、天命所歸的傳國重器！隻要得到它，大秦的國祚便將如這青銅般堅不可摧，萬世永續！他身後的文武百官、方士術士，人人屏息凝神，目光熾熱又帶著難以言喻的敬畏，望著那即將徹底脫離水麵的神器。
王翦翦並未著甲，隻一身玄色深衣，靜立在高台邊緣的陰影裡，如同融入岩石的一道墨痕。斷水劍依舊橫在腰間，劍身冰冷，劍格處那顆墨色寶石卻隱隱流轉著一絲不安的幽光。他的目光，並未完全被那宏偉的巨鼎吸引，反而銳利如針，穿透鼎身傾瀉而下的渾濁水簾，捕捉著鼎壁之上那些被水流衝刷了數百年、卻依然清晰可辨的古老銘文和猙獰獸麵。
就在巨鼎即將完全脫離水麵的刹那！
王翦翦的瞳孔驟然收縮！
鼎的右耳！那粗壯如梁柱的青銅鼎耳根部，赫然纏繞著一物！並非水草，而是一束絲絛！絲絛色澤暗紅如凝結的鮮血，在幽暗的水光下幾乎難以分辨，但其編織的手法卻極其獨特——雙股絞纏，環環相扣，在耳根處打了一個繁複而精巧的結，形似兩條首尾相銜的鯉魚！
楚式雙魚結！
王翦翦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沿著脊椎竄上頭頂。這絕非周鼎沉沒時遺落的飾物！周鼎入水已數百年，何等絲絛能經泗水衝刷而不朽？這分明是有人近期係上去的！在始皇帝親臨、數萬軍民環伺之下，在泗水深處，給這傳國重器係上楚地的標記！何等瘋狂！何等挑釁！
“將軍！”石大個低沉如悶雷的聲音在他身側響起，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這巨漢並未參與絞盤，而是如同最警惕的守衛，緊貼在王翦翦身後半步。他牛眼圓瞪，死死盯著那九根繃得筆直、已然發出細微“嘣嘣”呻吟聲的巨索，“不對！那索……索芯在顫！要……”
石大個的警告尚未吼完——
異變陡生！
【2】
“吼——！！！”
一聲仿佛來自九幽黃泉、充滿暴戾與洪荒之氣的龍吟，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震天的號子，從河心巨鼎破水之處轟然炸響！聲波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臟上！數萬民夫齊聲發出的震天號子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瞬間切斷！岸上、高台上，無數人駭然失色，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巨手死死攥住！
伴隨著這聲震魂攝魄的龍吟，巨鼎下方渾濁的河水猛地向上拱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急速旋轉的旋渦！漩渦中心，一道粗壯無比、完全由墨黑色水流凝聚而成的“龍影”，自深淵中破水而出！它無角無鱗，身軀龐大得不可思議，仿佛整條泗水的重量與怨氣都在此刻凝聚成形！那猙獰的龍首大張，獠牙森然，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凶戾之氣，以超越人眼捕捉的速度，猛地噬向其中一根繃得最緊、承載著最多拉力的主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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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哢嚓——嘣！！！”
令人牙酸的金屬撕裂聲與繩索崩斷的爆響，如同死神的喪鐘，在死寂的河麵上驟然炸開！
那根足有兒臂粗細、浸透了桐油、足以拖拽千鈞巨石的巨索，在這玄色“龍影”的噬咬下，竟如同腐朽的草繩般應聲而斷！斷口處，麻芯與金屬絲線如同被巨力撕扯的筋肉，瞬間炸裂、飛散！
“啊——！！！”
慘叫聲瞬間取代了號子！這根主索的崩斷，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巨鼎失去了一個關鍵的平衡點，龐大的身軀在水中猛地一傾！這一傾，將其他八根巨索承受的力量瞬間提升到了極限！
“嘣！嘣！嘣！嘣……”
令人心膽俱裂的崩斷聲如同爆豆般接連炸響！一根，兩根，三根……剩餘的八根巨索，在所有人絕望的目光中，一根接一根地，被那沛然莫禦的、失衡的巨力生生扯斷！
失去了所有束縛的青銅巨鼎，發出一聲沉悶如天地傾覆的巨響，帶著無與倫比的重量和慣性，猛地向一側翻轉、傾覆！渾濁的河水被排開，形成一個巨大的凹陷，隨即又被洶湧回填的濁浪狠狠拍擊在鼎身之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鼎口朝下，如同一個吞噬一切的黑洞，朝著幽暗的河底急速沉墜！濺起的渾濁浪花如同暴雨，劈頭蓋臉地澆在岸邊離得最近的力士身上，將他們衝得東倒西歪。
就在這天地失聲、萬物凝滯的瞬間！
王翦翦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弩箭，穿透了漫天潑灑的渾濁水幕，死死釘在巨鼎傾覆前、鼎口朝向水麵的那一刹那！
渾濁的水麵，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古潭，倒映著岸上混亂的人影、鉛灰的天空，以及那急速下沉的巨鼎陰影。然而，在那扭曲晃動的倒影深處，在巨鼎沉沒的漩渦邊緣，王翦翦清晰地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倒映在水中的、年輕而充滿野性的眼睛！
那雙眼睛的主人似乎隻是一個半大的少年，頭發淩亂，麵容輪廓在晃動的水影中模糊不清。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蟄伏在深淵中的猛獸！更讓王翦翦心神劇震的是，那瞳孔深處，在渾濁水光折射的瞬間，竟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雙環重疊之相！
重瞳！
這傳說中的異相，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王翦翦的眼底！這少年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泗水河心？又為何在巨鼎沉沒的瞬間，投來如此桀驁不馴、仿佛燃燒著火焰與仇恨的目光？
“護駕！護駕！”尖利的呼喝聲、兵甲碰撞聲、人群驚恐的哭喊聲如同潮水般從高台上湧下，瞬間打破了死寂。大批禁衛軍如臨大敵，刀劍出鞘，盾牌高舉，將秦始皇所在的高台圍得水泄不通。百官驚惶失措，方士們麵如土色，喃喃著“天意”“蛟龍顯聖”。
始皇帝嬴政僵立在高台中央，冕旒劇烈地晃動，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唯有那隻按在太阿劍柄上的手，手背上青筋如同虯龍般暴起，指節捏得咯咯作響，顯示出他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與狂暴怒意。
王翦翦卻對身後的混亂恍若未聞。他的身體在巨索崩斷的刹那已如離弦之箭，從高台邊緣猛地撲下！斷水劍在他疾衝的過程中已然出鞘，漆黑的劍身在昏暗中拉出一道死亡的弧光，精準無比地斬向一根隨著巨鼎沉沒而無力垂落、正飄向岸邊淺灘的斷索！
“嗤啦！”
劍鋒過處，斷索末端纏繞著的一小截暗紅色絲絛應聲而斷！正是鼎耳上那枚楚式雙魚結殘留的部分！
王翦翦左手如電探出，淩空一抄，將那截斷絛緊緊攥入掌心！絲絛入手冰涼滑膩，帶著河水特有的腥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極其淡雅的蘭麝幽香。這香氣……王翦翦的眉心狠狠一跳！
就在他五指合攏，將絲絛徹底握實的瞬間！
“滋——！”
一股灼熱如烙鐵般的劇痛，猛地從掌心炸開！那截看似柔軟的絲絛，竟如同活物般扭動起來，暗紅色的絲線根根繃直，如同無數細小的毒針，狠狠刺破了他的掌心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