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鹹陽的秋雨,下得沒完沒了。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壓著宮闕殿宇,雨水順著鴟吻獸首流淌,在青石板上砸出連綿不絕的冷硬聲響。章台宮深處,嬴政批閱竹簡的朱砂筆尖懸在半空,久久未落。幾案前,廷尉李斯垂手肅立,殿內隻聞銅漏滴答,和著殿外淅瀝雨聲,敲打在人心上。
“私刻《呂氏春秋》?”嬴政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鋒,刮過空曠的大殿,“還刻在驪山皇陵的封土木料上?李斯,你廷尉府的眼睛,是叫這秋雨泡爛了嗎?”
李斯脊背繃得筆直,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陛下息怒!此案發於鹹陽西市‘墨韻齋’,店主乃楚地遺民,名喚屈平。據查,其以販售尋常書簡為幌,暗室之中,卻以驪山皇陵封土所覆之千年陰沉木為版,私刻《呂氏春秋》。所刻非是尋常版本,而是……”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而是當年文信侯呂不韋親定、懸於鹹陽城門、一字千金的原版!更在其字縫行間,暗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八字讖語!”
“砰!”
嬴政手中的玉筆狠狠拍在案上,朱砂濺開,如同幾點刺目的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他緩緩抬頭,眼中寒芒如電,“好!好一個屈平!好一個楚地遺民!朕的皇陵封土,竟成了他們詛咒大秦的棺木!李斯!”
“臣在!”
“即刻查封墨韻齋!緝拿屈平及其黨羽!凡涉案人等,無論牽連多廣,一律嚴懲!朕倒要看看,是他們的骨頭硬,還是朕的刀斧利!”
“喏!”李斯躬身領命,正要退出,嬴政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更深沉的猜忌:“讓王翦去。此事……涉及皇陵,非老成持重者不可察。讓他親自去,把那塊妖木,給朕帶回來!”
“喏!”
雨幕如織。一隊黑甲銳士沉默地穿過濕漉漉的街巷,馬蹄踏碎積水,濺起冰冷的水花。為首者正是王翦,他身披玄色鬥篷,雨水順著兜鍪邊緣流下,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側臉。斷水劍懸在腰間,劍鞘在雨水中泛著幽暗的光澤。身後,蒙武按劍緊隨,臉色凝重。
墨韻齋已被廷尉府兵卒團團圍住,店門洞開,裡麵一片狼藉。竹簡、帛書散落一地,墨汁混著雨水流淌。店主屈平,一個須發花白、身形清臒的老者,被兩名甲士死死按在地上,臉上帶著淤青,嘴角滲血,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嘲弄。
“上將軍!”廷尉府屬官連忙上前行禮,指著牆角一塊被油布覆蓋的方形物件,“妖版在此!屬下等不敢擅動!”
王翦沒有看那屈平,徑直走到牆角。他揮手示意甲士退開,親自上前,緩緩掀開油布。
一塊長約三尺、寬約尺半的厚重木板顯露出來。木質黝黑,紋理細密如金絲,透著一股曆經千年沉澱的沉鬱之氣,正是驪山皇陵封土之下特有的金絲楠陰沉木!木板上,密密麻麻刻滿了蠅頭小篆,正是《呂氏春秋》原文。刻工精湛,筆力遒勁,深得當年呂不韋門下三千門客合力書寫的精髓。
然而,王翦的目光並未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停留。他俯下身,鷹隼般的目光如同實質,一寸寸掃過木板。雨水順著他的鬥篷滴落,打在木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伸出帶著鐵指套的手指,輕輕拂過那些深刻入木的筆畫。
“取火盆來。”王翦的聲音低沉。
很快,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被抬了進來。熾熱的火焰驅散了雨夜的濕寒,也映亮了王翦冷峻的麵容。他示意將火盆靠近木板。
“上將軍,這……”蒙武有些不解。
王翦沒有解釋,他拿起旁邊一柄用來裁紙的薄刃小刀,刀尖輕輕刮過木板表麵一層極薄的、近乎透明的清漆。隨著刀尖刮過,被刮去清漆的木紋在炭火的烘烤下,竟隱隱顯出極其細微的差異!那差異並非木質本身,而是刻字時,刀鋒在字縫行間留下的、比發絲還細的、刻意加深的刻痕!這些刻痕在高溫烘烤下,因木質受熱膨脹程度不同而微微凸起,肉眼幾乎不可見,但王翦的手指卻敏銳地感知到了那極其細微的凹凸!
“取墨來!上等鬆煙墨,研得極細!”王翦再次下令。
蒙武親自研墨,很快,一碟濃黑如漆、細膩如膏的墨汁呈上。王翦取過一支嶄新的狼毫筆,飽蘸濃墨,手腕懸空,筆尖凝而不落。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如炬,鎖定在那些被刮去清漆的字縫處。
筆落!
不是寫字,而是如同蜻蜓點水,又似春蠶吐絲,筆尖帶著濃墨,極其精準、極其輕柔地沿著那些字縫間細微的凸痕,飛快地勾勒、填充!他的動作快如閃電,卻又穩如磐石,仿佛不是在塗墨,而是在進行一場精密的拓印!
隨著墨汁的填入,奇跡發生了!
在那原本密密麻麻、排列整齊的《呂氏春秋》原文之間,一行行同樣由小篆構成,卻更加淩厲、更加刺眼的文字,如同從地獄中爬出的毒蛇,猙獰地顯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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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雖三戶!”
“亡秦必楚!”
“楚雖三戶!”
“亡秦必楚!”
八個字,重複刻印,如同惡毒的詛咒,密密麻麻地填滿了字裡行間的所有空隙!它們隱藏在煌煌巨著的字縫裡,借著呂不韋的餘威,借著皇陵木料的陰氣,無聲地咆哮著對大秦的仇恨!
“嘶——”蒙武倒吸一口涼氣,周圍的甲士也無不色變!這手段,何其陰毒!何其猖狂!
被按在地上的屈平,看到那顯現的八字,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狂熱的光芒,他猛地掙紮起來,嘶聲大笑:“哈哈哈!看到了嗎?王翦!嬴政!你們看到了嗎?!天命在楚!天命在楚!亡秦者,必是我大楚!爾等暴秦,時日無多矣!哈哈哈!”
王翦緩緩直起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神冰冷如萬載寒冰。他看也沒看狂笑的屈平,目光再次落回那塊妖木之上。那八個字雖然顯現,但總覺得……這木板似乎還有些異樣。太厚了。作為刻版,這金絲楠陰沉木的厚度,似乎超出了尋常刻版的規製。
他伸出雙手,手指沿著木板的邊緣緩緩摩挲。觸手冰涼,木質堅硬如鐵。他的指尖在邊緣一處極其細微的接縫處停了下來。那接縫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若非他指上鐵套的觸感異常敏銳,幾乎無法察覺。
“拿鑿子來。小號的。”王翦的聲音依舊平靜。
蒙武立刻遞上一把精巧的平口鑿。王翦接過,將鑿尖精準地抵在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縫隙上,另一隻手拿起一柄小木槌。
鐺!
一聲極輕微的脆響。鑿尖嵌入縫隙。
【2】
王翦手腕沉穩發力,沿著縫隙小心地撬動。那看似渾然一體的厚重木板,邊緣處竟真的被撬開了一條頭發絲般的細縫!一股極其淡薄、卻異常清冽的異香,從那縫隙中幽幽飄散出來!
“有夾層!”蒙武低呼。
王翦眼神一凝,手上動作更加謹慎。他放下鑿子,改用兩把薄如蟬翼的刀片,沿著撬開的縫隙,如同最精密的醫官解剖般,小心翼翼地插入,然後緩緩向兩側分離。
哢嚓…哢嚓…
細微的剝離聲在寂靜的室內格外清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轉睛地盯著王翦的動作。
終於!
“嗤啦”一聲輕響,最上層的刻字木板被完整地揭開了!露出了下麵一層!
下麵並非實木,而是一層薄如蟬翼、卻堅韌異常的白色絲帛!帛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清秀而略顯稚嫩的秦篆!
王翦的目光落在帛書右下的落款處——
那是一個他熟悉無比的名字,一個此刻絕不該出現在此地的名字!
公子扶蘇!
“轟隆——!”
殿外,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雨幕,緊隨而來的炸雷震得整座墨韻齋簌簌發抖!慘白的電光瞬間照亮了室內,也照亮了王翦手中那方絲帛上,公子扶蘇那力透帛背、卻帶著無儘悲憫與掙紮的字跡!
“這……這是……”蒙武湊近一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聲音都顫抖起來,“長公子……長公子扶蘇?!”
被按在地上的屈平,狂笑聲戛然而止,他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那方絲帛,如同見了鬼一般:“不……不可能!這……這夾層裡……怎麼會有……”
王翦沒有理會屈平的驚駭。他迅速而仔細地掃視著帛書的內容。這並非扶蘇的尋常手書,而是一篇……論政之文!一篇以《呂氏春秋》中“天下非一人之天下”為引,洋洋灑灑,論述“王道”“仁政”,甚至隱晦批評“嚴刑峻法”“窮兵黷武”的文章!字裡行間,充滿了儒家仁恕之道的氣息,與當下大秦奉行的法家峻法嚴刑,格格不入!更令人心驚的是,文中多處引用楚地先賢之言,對楚文化流露出明顯的欣賞與同情!
這方帛書,被精心藏匿於詛咒大秦的妖版夾層之中!其用心之險惡,不言而喻!一旦傳出,公子扶蘇,這位帝國未來的繼承人,將被置於何等境地?!
“上將軍!此物……此物……”蒙武的聲音帶著巨大的驚恐,他深知此物的分量,足以在鹹陽掀起滔天巨浪!這已不是簡單的私刻禁書,這是要將帝國長公子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是要從根本上動搖國本!
王翦緩緩卷起絲帛,動作沉穩,但指節卻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冰冷的絲帛觸感,卻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他將帛書貼身藏好,目光掃過麵如死灰的屈平,最後落在那塊被揭開一角的妖版上。
“蒙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