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狼煙為信】
陰山北麓的荒原在暮秋時節褪儘了最後一絲生氣,徹底淪為一片死寂的灰黃。狂風卷起沙礫,抽打在臉上如同鈍刀刮骨。地平線處,殘陽如血,將連綿起伏的沙丘染成一片猙獰的暗紅,仿佛大地剛剛經曆過一場慘烈的屠殺,尚未乾涸的血跡浸透了沙土。
王翦勒馬立於一處風化的巨大岩台之上,玄色大氅在狂風中獵獵作響,如同招展的旌旗。他身後,三萬秦軍精銳騎兵肅列如林,人馬皆覆輕甲,隻露一雙雙冰冷的眸子,沉默地注視著北方那片更加蠻荒、更加死寂的土地——匈奴右賢王庭所在的“狼居胥”草場方向。空氣中彌漫著鐵鏽、汗水和戰馬特有的腥膻氣息,混合著荒原獨有的乾燥與肅殺。
“報——!”一騎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斥候衝破風沙,馬蹄幾乎踏著煙塵而來,衝到岩台下滾鞍落馬,聲音嘶啞如裂帛:“上將軍!代城已破!代王嘉…不知所蹤!我軍追至城南鬼見愁亂石林,隻尋得其坐騎殘骸!密道出口…有激烈打鬥痕跡!殘留…殘留大量匈奴製式箭簇與彎刀劈砍印!還有…還有這個!”
斥候顫抖著雙手,呈上一塊被血浸透、邊緣焦黑的明黃錦緞碎片!正是代王嘉禦用之物!
王翦瞳孔驟然收縮!他一把抓過錦緞碎片,入手沉甸甸,帶著泥土和血腥的粘膩感。碎片上,幾個用炭筆倉促寫就的潦草字跡依稀可辨:“冒頓…血盟…北…”字跡被大片汙血浸染,最後一個“北”字幾乎難以辨認!
“冒頓…血盟…”王翦的聲音如同寒風刮過冰棱,“代王嘉果然投了匈奴!而且是直接搭上了冒頓這條線!”他猛地抬頭,目光如鷹隼般刺破風沙,射向北方那血色的地平線。代王嘉帶著和氏璧碎片、徐福的赤血丹、以及項氏毒甲的秘密逃入匈奴!這已非簡單的喪家之犬投奔!這是要將禍水徹底引向大秦北疆,引燃一場足以動搖國本的草原烽火!
“上將軍!”羌瘣按捺不住,粗聲道,“末將願率本部精騎,直搗狼居胥!趁冒頓立足未穩,斬下代王嘉狗頭,奪回碎片!”
“不可!”辛勝立刻反駁,臉色凝重,“狼居胥乃匈奴右賢王庭,水草豐美,地勢險要,冒頓主力盤踞!我軍輕騎遠襲,敵情不明,代王嘉下落不清,貿然深入,恐遭埋伏!若代王嘉真與冒頓結盟,我軍孤軍深入,無異羊入虎口!”
“那便坐視代賊引狼入室,攜寶資敵不成?!”羌瘣怒目圓睜。
“報——!!!”又一道淒厲的呼喊撕裂了爭論!北麵煙塵之中,又一騎斥候如離弦之箭般奔來!來人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渾身是傷,左臂無力地耷拉著,顯然經過慘烈廝殺,聲音帶著極度的驚恐與疲憊:“北…北麵!狼居胥方向!匈奴…匈奴主力動了!不下五萬騎!打著…打著冒頓的金狼王旗!前鋒…前鋒已過‘飲馬河’!距此…不足兩百裡!他們…他們還驅趕著上萬頭牛羊,隨軍而行,不像是遊獵…像是…像是舉族南遷!”
“什麼?!”岩台上下,所有將領無不色變!五萬匈奴主力!舉族南遷!這絕非尋常的寇邊劫掠,這是傾巢而出,要趁大秦主力陷於代地、北方空虛之際,直叩雁門,甚至威脅九原、雲中!
王翦麵色鐵青,指節捏得咯咯作響。代王嘉投匈,果然引來了最凶惡的豺狼!冒頓此人,野心勃勃,狠辣果決,絕非易於之輩!他選擇此刻南下,時機拿捏得狠毒精準!
“傳令!”王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戈殺伐之氣,瞬間壓過呼嘯的風沙,“全軍後撤三十裡!依‘飲馬河’南岸高地結‘車懸’陣!辛勝,速派八百裡加急,飛報九原蒙恬將軍!匈奴主力傾巢南下,目標雁門!請他速調北地邊軍精銳東援!黑伯!”
“末將在!”黑伯踏前一步,聲如悶雷。
“你率‘夜不收’精騎三百,即刻北出!”王翦的目光冰冷銳利,如同淬火的刀鋒,“繞過匈奴前鋒,潛入狼居胥!不惜一切代價,查明兩件事:一,代王嘉生死!二,冒頓舉族南遷,王庭空虛,是否有異族兵馬進駐?尤其是…楚地裝束者!”
“諾!”黑伯毫不遲疑,領命轉身,如一道黑色閃電般消失在暮色風沙中。
“將軍懷疑…項氏與匈奴勾結?”辛勝心頭劇震。
“代王嘉身上,纏著項氏、徐福、匈奴三條毒蛇!冒頓傾巢南下,王庭必然空虛!若項燕趁虛而入,占據狼居胥,與冒頓形成南北犄角…”王翦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足以凍結血液。草原的狼煙已起,這背後,卻可能藏著一條來自楚地的毒蟒!
【二:符疑磁變】
飲馬河南岸,地勢陡然拔高,形成一片連綿起伏的土丘。秦軍依山勢結下龐大的“車懸”防禦陣。數千輛戰車首尾相連,車轅向外,構成三道巨大的、不斷緩慢旋轉的同心圓陣壁。車與車之間,強弩手據守,長矛如林,弓弦緊繃。陣心高地,王翦的中軍大纛在風中狂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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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外,匈奴前鋒的數股遊騎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在遠處沙丘上遊弋試探,狼牙箭不時破空射來,釘在戰車厚實的側板上,發出“咄咄”的悶響,卻無法撼動這鋼鐵刺蝟般的防禦。秦軍沉默如鐵,隻有車輪碾過砂石的轆轆聲和弓弦繃緊的微響,在風中傳遞著森然的殺機。
三日後的黃昏,匈奴主力如一片席卷天地的黑雲,終於出現在飲馬河北岸。五萬控弦之士,連同驅趕的牛羊形成的巨大塵煙,遮蔽了半邊天空,沉悶的馬蹄聲如同悶雷滾過大地,震得岸邊的沙礫都在微微顫抖。
一麵巨大的金狼王旗在匈奴中軍獵獵飄揚。旗下,一騎格外雄健的黑色駿馬昂首闊步,馬背上端坐著一名身形魁偉、麵容如同刀劈斧鑿般的青年。他頭戴鑲嵌巨大狼頭的金冠,身披玄黑狼皮大氅,眼神銳利如鷹,顧盼間帶著睥睨天下的野性——正是匈奴大單於冒頓!
冒頓並未立刻下令強攻,他勒馬河岸,隔著數百步寬的渾濁河水,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鋒,掃過秦軍那緩慢旋轉、無懈可擊的“車懸”大陣。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混合著殘忍與玩味的冷笑。
“嗚——嗚——嗚——”
低沉的牛角號聲在匈奴陣中響起,並非衝鋒的激昂,而是帶著一種奇特的、如同呼喚般的悠長韻律。
隨著號聲,一隊約百騎的匈奴輕騎脫離本陣,策馬緩緩來到河邊。為首騎士高舉雙手,手中並無兵刃,隻有一麵代表使節的白色狼尾旗。
“秦軍主將何在?大單於有符信傳來!”騎士的聲音用生硬的秦語高喊,在風聲中回蕩。
王翦立於陣心高地的戰車上,麵無表情:“呈上來!”
那匈奴騎士策馬踏入冰冷的河水,河水隻沒及馬腹。他行至河中,猛地將一件用油布包裹的物事奮力擲向南岸!一名秦軍銳卒涉水上前,謹慎地撿起包裹,迅速送回陣中。
包裹被層層打開,露出裡麵之物——赫然是一枚青銅鑄造的猛虎兵符!虎身矯健,作咆哮狀,形態威猛,細節精致,正是秦國調兵遣將、號令北疆的最高信物——陽虎符!虎符從中剖開,此為左半符!按照秦製,隻有執此左符,與守將手中的右符合一,方能調動邊防大軍!
“蒙恬將軍的陽虎左符?!”辛勝失聲驚呼,臉色瞬間慘白!九原蒙恬所持的,正是陽虎右符!左符應在鹹陽兵符庫!怎會落入匈奴冒頓之手?!
王翦眼中寒芒一閃,伸手接過虎符。入手沉甸甸,青銅的冰冷質感透過指腹傳來。符身鑄造精良,虎紋清晰,重量、尺寸似乎並無不妥。他翻過虎符,在虎腹下方不起眼的位置,果然看到了代表此符鑄造序列與歸屬的陰刻小字——“陽三”。
“確是鹹陽所出,陽符左半,序列第三。”王翦的聲音聽不出波瀾,但周圍將領的心已沉入穀底!虎符失竊?!這意味著九原、雲中乃至整個北疆的邊防體係,在匈奴麵前形同虛設!蒙恬將軍危矣!
“將軍!不可信!”羌瘣急道,“此符必是偽造!蒙將軍何等人物,豈會失符?!”
“驗!”王翦隻吐出一個字,將虎符遞給身旁親衛統領。
親衛統領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絲綢小包,層層打開,露出一塊巴掌大小、通體黝黑、閃爍著微弱金屬光澤的沉重礦石——磁石天然磁鐵礦)!此為王翦軍中秘藏,專用於驗證某些特殊器物。
親衛統領小心翼翼地將磁石靠近虎符。按照常理,磁石與青銅之間應僅有微弱吸力或全無反應。然而——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金屬共鳴般的低鳴響起!虎符與磁石之間,竟產生了清晰可見的微弱吸力!磁石邊緣甚至吸附起了虎符表麵細微的青銅粉末!
“磁吸?!”辛勝、羌瘣等將領無不駭然失色!青銅非鐵,本不該被磁石吸附!除非…此虎符在鑄造時,被人為摻入了大量的鐵粉!這是偽造的鐵證!而且是極其高明的偽造!若非王翦軍中藏有磁石,幾乎能以假亂真!
“假的!”親衛統領斬釘截鐵,聲音帶著後怕的顫抖。
“好個冒頓!”王翦嘴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的弧度,眼中卻無半分意外,隻有洞悉陰謀的銳利,“欲以此贗符亂我軍心,誘我分兵援救九原,他好趁虛踏破雁門!可惜…”他猛地攥緊那枚假虎符,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你這戲法,玩得太拙劣了!”
“將軍!”辛勝急道,“匈奴既敢偽造虎符,蒙恬將軍那邊…”
“蒙恬非庸才!”王翦打斷他,目光再次投向河對岸金狼大旗下的冒頓,聲音沉穩如淵,“真正的威脅,在符內!”
“符內?”諸將愕然。
王翦不再言語,手指在假虎符的虎口處細細摩挲。那裡是虎符合榫的關鍵部位,鑄造最為精細。指尖傳來極其細微的凹凸感。他眼中精光一閃,運起巧勁,指力透入!
“哢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