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聖山絕響】
塞外的風,是帶著鐵鏽和血腥味的砂紙,永無止境地打磨著這片被神隻遺忘的荒原。深秋的狼居胥山麓,裸露的黑色玄武岩如同巨獸嶙峋的骸骨,刺破昏黃的蒼穹。稀疏的枯草在凜冽的朔風中徒勞掙紮,發出細碎而絕望的嗚咽。天空是渾濁的鉛灰色,低垂的雲層仿佛隨時會傾塌下來,將這片埋葬了無數部族興衰的古老戰場徹底掩埋。
王翦勒馬駐於一處高聳的岩脊之上,玄色大氅在狂風中翻卷如垂天之雲,獵獵作響。他身後,五千秦軍最精銳的“追風騎”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矗立在漫天風沙裡。人馬皆覆輕便的黑色鱗甲,隻露出一雙雙布滿血絲卻冰冷如霜的眼眸,死死盯著前方那片籠罩在灰黃色煙塵中的、如同匍匐巨獸般的山脈輪廓——匈奴的聖山,狼居胥!
七日血戰!
飲馬河畔,王翦以“車懸”鐵陣硬生生將冒頓五萬狼騎釘死在北岸,寸步難進。秦軍掘壕固守,示敵以弱,暗地裡卻如同最耐心的獵手,不斷派出小股精銳襲擾、疲敵,消耗著匈奴人的銳氣和糧草。直到三日前,蒙恬的密信由黑伯冒死帶回——九原長城一線已鎖死所有險隘,外鬆內緊,正張網以待潛入的“鑿脊”之敵!
時機已到!
王翦不再猶豫,親率五千追風騎,如同黑夜中射出的毒箭,銜尾直追倉皇北遁的冒頓本部!五日五夜,人不卸甲,馬不離鞍,一路追殺,斬首數千!匈奴潰兵丟棄的牛羊、輜重、甚至婦孺,鋪滿了北遁的荒原。最終,將冒頓最後的萬餘殘部,逼入了他們最後的信仰寄托之地——狼居胥山的懷抱。
“將軍!”副將辛勝策馬靠近,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臉上覆蓋著厚厚的沙塵,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如鷹,“斥候來報…冒頓殘部…已退入前方‘鷹愁澗’!澗口狹窄,兩側崖壁如刀削斧劈,高逾百丈!匈奴人…匈奴人在崖頂設了滾石擂木和強弓硬弩!強攻…恐傷亡慘重!”
王翦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前方那道如同大地被天神巨斧劈開的幽深峽穀。兩側陡峭的黑色崖壁在昏暗的天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峽穀入口處怪石嶙峋,僅容數騎並行。風穿過狹窄的澗口,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利呼嘯,卷起地上的砂石,形成一道道旋轉的、渾濁的黃色煙柱。
“聖山庇佑?”王翦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嘲諷,“困獸猶鬥罷了。傳令!全軍下馬休整一個時辰!飲馬,進食!派‘壁虎營’精銳,給我從兩側崖壁摸上去!清除哨卡!我要在日落前,在冒頓的‘聖山’腳下,插上大秦的玄旗!”
命令剛下,異變陡生!
“嗚——嗚——嗡——”
一陣奇異的、低沉而宏大的聲響,毫無征兆地從狼居胥山深處傳來!那聲音初時如同巨獸在深淵中低吼,沉悶悠長,瞬間便轉為高亢尖銳,如同萬千刀鋒在骨頭上刮擦!更詭異的是,這聲響並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峽穀中肆虐的狂風,忽高忽低,忽強忽弱,形成一種扭曲而磅礴的韻律,瞬間壓過了風嘯馬嘶,狠狠撞進每一個秦軍將士的耳膜!
“什麼聲音?!”士兵們驚疑不定地勒住躁動的戰馬,手按兵刃,緊張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那正是鷹愁澗入口處,一塊孤零零矗立在風沙中的巨大黑色石碑!
石碑高逾三丈,通體由整塊巨大的黑色玄武岩雕鑿而成,形製古樸粗獷,碑頂呈不規則的尖錐狀,仿佛一柄直刺蒼穹的黑色巨劍。碑身表麵布滿風雨侵蝕的坑窪和神秘的原始刻痕。此刻,隨著狂風的每一次猛烈抽打、回旋,那石碑便如同一個被無形巨手撥動的詭異樂器,發出令人心悸的、變化莫測的巨大聲響!
“是…是狼居胥祭碑!”一名通曉胡語的斥候老兵失聲叫道,臉上帶著難以言喻的驚懼,“匈奴傳說…此碑乃長生天所立!遇風而鳴,聲如天罰!是…是聖山在發怒!驅逐褻瀆者!”
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在秦軍隊列中蔓延!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打著響鼻,士兵們緊握武器的手心滲出冷汗。那非人間的、充滿壓迫感的聲響,在這片被視為異族禁地的聖山腳下,帶著原始而蠻荒的力量,衝擊著每一個人的心神。
王翦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那塊在風中“歌唱”的巨碑。那聲音…絕非天然!雖然宏大磅礴,卻隱隱透著一股人為雕琢的刻意!尤其是其中幾個高亢尖銳的轉音,帶著一種近乎金屬摩擦的穿透力,絕非普通岩石所能發出!
“裝神弄鬼!”辛勝按劍怒吼,試圖壓下士兵的恐慌,“定是匈奴人在碑上做了手腳!想嚇退我軍!”
“不…不像…”羌瘣濃眉緊鎖,側耳傾聽,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茫然,“這調子…這調子怎麼…有點耳熟?好像是…是…”
就在這時,一陣更加強勁的狂風如同巨龍般從鷹愁澗深處衝出,狠狠撞在祭碑之上!
“鏗——!鏘——!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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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串極其清晰、甚至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金石交鳴之聲猛然炸響!那聲音高亢、激越、充滿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瞬間穿透了之前雜亂的風鳴!
一個須發皆白、臉上帶著一道從額角劃至下頜的猙獰刀疤的老卒,原本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圓!他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脊背,乾裂的嘴唇劇烈顫抖,失聲高喊,聲音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震撼與悲愴: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是《無衣》!是《秦風·無衣》!!”
【二:秦風裂石】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老卒那嘶啞而充滿力量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中的冰水,瞬間在秦軍陣中炸開!所有將士,無論新兵老卒,無不渾身劇震!《秦風·無衣》!這是鐫刻在每一個老秦人骨子裡的戰歌!是激勵他們從西陲苦寒之地奮起,橫掃六合的血脈之音!此刻,竟在這匈奴的聖山腳下,從一塊冰冷詭異的異族祭碑中,被狂風奏響?!
震驚!荒謬!更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與殺氣,如同火山岩漿般在五千秦軍胸中轟然爆發!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
不知是誰第一個跟著那碑鳴的旋律嘶吼出聲,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間點燃了整個軍陣!五千個喉嚨裡迸發出壓抑已久的、如同受傷猛獸般的咆哮!秦腔激越,金鐵鏗鏘,瞬間壓過了呼嘯的狂風和詭異的碑鳴!粗獷雄渾的《無衣》戰歌,在這異域荒原上轟然炸響,與那祭碑發出的金石殺伐之音竟然產生了奇異的共鳴!聲浪如同實質的波濤,狠狠撞向巍峨的狼居胥山!
王翦立於岩脊,玄色大氅在歌聲與風吼中狂舞如魔。他冷硬如鐵的麵容沒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處,掀起了驚濤駭浪!《秦風》!而且是《無衣》!這絕非巧合!這祭碑的音律,被精心設計過!目的何在?激怒?嘲諷?還是…喚醒某些沉睡的東西?
“將軍!這碑…這碑有古怪!”辛勝指著祭碑,聲音因激動而發顫,“它…它在跟著我們的歌聲變調!”
果然!當秦軍將士齊聲高歌“修我戈矛”時,那祭碑發出的金石之聲陡然拔高,變得無比尖利刺耳,如同千萬根鋼針紮入耳膜!而當歌聲唱到“與子同仇”的悲壯處,碑鳴又轉為低沉嗚咽,如泣如訴,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
“它在…回應?!”羌瘣握緊了刀柄,指節發白。
“不是回應!是挑釁!是褻瀆!”王翦的聲音冰冷如極地寒風,斬斷所有猜測。他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刻刀,掃過祭碑表麵那些看似原始的刻痕。在狂風的嗚咽和《秦風》的轟鳴中,他敏銳地捕捉到,碑體表麵某些特定的凹陷處,氣流穿過時發出的聲音格外尖銳、穿透力更強!這些凹陷的分布…竟隱隱構成了一種類似編鐘排列的陣列!
“壁虎營!”王翦猛地揮手,聲音穿透風沙戰歌,“上!給我把那塊妖碑圍起來!弩手戒備崖頂!其他人,繼續唱!用你們的吼聲,給我壓住這鬼哭狼嚎!”
數十名身手矯健、背負著特殊攀岩鉤索的壁虎營銳卒,如同真正的壁虎般貼著陡峭濕滑的崖壁,在同伴弩箭的掩護下,避開崖頂零星射下的冷箭,迅速向祭碑靠近!
石碑越來越近,那金石交鳴之聲也越發震耳欲聾,仿佛有無數怨魂在碑中嘶吼!狂風卷起的砂石抽打在碑身上,發出劈啪的脆響。一名壁虎營什長率先攀至碑座之下,仰頭望去。巨大的黑色石碑如同山嶽般矗立,壓迫感令人窒息。碑身上那些被風化的坑窪在近距離觀察下,呈現出一種極其規則的圓形或方形孔洞,邊緣光滑,絕非天然形成!孔洞大小深淺不一,排列看似雜亂,卻隱隱遵循著某種音律的規律!
“將軍!碑上有孔!人工開鑿!”什長的聲音通過特製銅哨類似擴音器)傳回。
“鑿孔?”王翦眼中寒芒一閃,“果然是人禍!給我查!碑座!碑底!掘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出這妖聲的源頭!看看下麵埋著什麼醃臢東西!”
“諾!”
壁虎營士卒立刻行動起來,抽出隨身攜帶的工兵鏟和鶴嘴鋤,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碑座周圍的碎石和浮土。石碑在狂風中劇烈地鳴響,每一次震動都仿佛要掙脫大地的束縛,沙石簌簌落下。
突然!
“鏘——!”
一聲前所未有的、如同黃鐘大呂般的洪鐘巨響,猛地從碑座下方深處傳來!這聲音渾厚、悠遠、穿透力極強,瞬間蓋過了之前所有金石交鳴!整個祭碑都隨之劇烈一顫!
緊接著,一陣令人牙酸的“哢嚓”聲從碑座根部響起!一道細長的裂痕,如同黑色的毒蛇,瞬間從碑座底部蜿蜒而上,迅速爬升了數尺!裂痕所過之處,碑體表麵剝落下大片的黑色石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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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手!”什長驚駭大叫!
然而已經晚了!
在裂痕蔓延至石碑中部一處密集孔洞區域時,“轟隆!”一聲沉悶的巨響!
一大塊約磨盤大小的黑色碑體,竟沿著那道裂痕,從石碑上崩裂脫落,翻滾著砸落下來!碎石四濺!
崩裂處,露出了石碑內部被掩蓋的景象——不再是粗糙的玄武岩,而是一片深青色的、泛著幽幽冷光的金屬!金屬表麵布滿了繁複華麗的饕餮雲雷紋!在昏暗的天光下,那深青色的金屬光澤,與周圍粗糙的黑色石碑形成了極其詭異的對比!
“金…金屬?!”辛勝在遠處看得分明,失聲驚呼!
“不是普通金屬!”王翦瞳孔驟然收縮,心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深青的色澤,那古老的饕餮紋飾…“是青銅!是周室王侯級彆的青銅禮器!被鑄在了碑裡!”
【三:鐘鳴鬼哭】
祭碑崩裂的巨響,如同重錘砸在每一個人的心上。崩落的巨大碑塊滾入一旁的山澗,發出沉悶的回響,激起漫天煙塵。秦軍的戰歌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鎖住祭碑崩裂處暴露出的那一片深青色幽光。
青銅!
周室重器!
這代表著中原王朝正統禮樂、象征天命王權的神聖之物,竟然被鑄入了匈奴蠻族的聖山祭碑之中?!巨大的荒謬感與更深的寒意席卷而來。
“將軍!”辛勝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這青銅…”
“不是鑄入!”王翦的聲音冰冷刺骨,如同淬火的刀鋒,瞬間斬斷所有僥幸,“是鎮壓!是封印!這整塊祭碑,是以青銅重器為芯,外層覆以整塊玄武岩雕鑿而成!如同棺材!”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彌漫的煙塵,死死釘在那片暴露的青銅表麵上。那繁複的饕餮雲雷紋,在昏暗的光線下流轉著幽冷的微光,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古老與肅殺。“碑上那些孔洞,是共鳴腔!風聲穿過孔洞,激發青銅內芯震動,發出金石之音!再被人為調整孔洞分布,最終形成了這鬼哭狼嚎的‘戰歌’!”
“人為調整…《秦風》之音…”羌瘣倒吸一口涼氣,“是項燕?!隻有他們,才如此精通音律機關,又對我大秦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