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
朱批:“信為枷鎖乎?仁為桎梏乎?思之怖然。蘇。”)
尤其刺目的是幾片邊緣卷曲焦黑的殘簡,上麵墨字與朱批皆被火舌舔去大半,隻餘斷章殘句,如同被刻意抹去的真相:
“……奸臣……塞聽……”
朱批殘存:“……鹹陽非……耳……”)
“……財賄通……則忠臣死……”
朱批僅餘二字:“……東……”)
王賁盯著那殘缺的“鹹陽非”與孤零零的“東”字,一股寒意瞬間竄上脊背:“東……莫非指陛下東巡?鹹陽耳目被塞……長公子是在警示?”他猛地想起父親從李信顱骨中取出的少府監輿圖,“田蚡竊圖通敵,莫非……塞的就是長公子這條‘耳’?!”
王翦沉默不語,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拚合的殘簡,隨即落在炭盆旁那一堆從祭壇火堆最底層掘出的浮灰上。他用青銅短匕緩緩攤開灰燼,動作細致如耕犁。灰燼中混雜著牛羊骨渣、未燃儘的鬆針和竹炭碎末。忽然,匕首尖觸到一點不同於竹炭的細膩黑灰。
他撚起些許,指尖揉搓,觸感異常——是紙張焚燒後的餘燼!少府監特供的、用於書寫最高機密的桑穰紙!他屏住呼吸,匕首如犁,更深地翻掘灰燼。終於,一片指甲蓋大小、尚未完全焚毀的桑穰紙殘片顯露出來!紙色焦黃,邊緣蜷曲如蛾翼,其上墨跡雖被火氣暈染,仍可辨出是極工整的奏章抄錄體:
“……臣恒謹奏:河套屯糧足支三載,唯陰山戍卒輪換……”
下方,一行淩厲飛動、力透紙背的朱批,如血刃劈開奏文:
“軍國重務,爾敢妄言?付丙!”
“付丙”——秦宮批閱奏章術語,意為“焚毀”!
蒙恬的血液瞬間凍結成冰。這字跡他太熟悉!鐵畫銀鉤中帶著不容置疑的霸道與刻薄,赫然是隨陛下東巡的公子胡亥親筆!監國公子嬴恒密奏河套軍情的抄件,被胡亥朱批“焚毀”,卻為何未在鹹陽宮焚化爐中化為灰燼,反出現在狼居胥山的祭壇火堆?且與扶蘇批注的《韓非子》同爐而焚?!
王翦捏著那片薄如蟬翼的焦紙,望向帳外沉沉如鐵的黑夜。灰燼中的兩重筆跡,如同兩條吐信的毒蛇,從鹹陽宮最深處蜿蜒而出,在匈奴的篝火中交纏噬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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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對“塞聽”的警語,胡亥對監國公子奏報的“付丙”焚令,嬴恒關於戍卒輪換的密奏……少府監失竊的,何止是圖與書?是帝國心臟搏動的聲響,是操控帝國命脈的無形提線!他緩緩合眼,韓非子冷冽的句子如冰錐刺入腦海:“人主之患在於信人。信人,則製於人……”此刻,他便是那被至親之信推向深淵邊緣的持劍者。
【四:孤煙南指】
狼居胥山的篝火餘燼,在凜冽的朔風中瑟瑟發抖,仿佛是被這寒冷的世界所遺棄。它們被狂風卷起,如同一隻隻灰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然後被無情地拋向鉛灰色的天穹。
這些餘燼仿佛擁有了生命一般,在空中肆意地飛舞著。它們像是一群被驚擾的幽靈,慌亂地四處逃竄,卻又在不經意間彙聚成了一道猙獰扭曲的灰痕。
這道灰痕宛如天神用炭筆在雲端劃出的血色讖語,充滿了神秘和詭異的氣息。它在天空中顯得格外突兀,與周圍的鉛灰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是一個不應該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異物。
人們遠遠地望著這道灰痕,心中不禁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和不安。它讓人想起了那曾經熊熊燃燒的篝火,以及篝火旁人們的歡聲笑語。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這道灰痕,孤零零地懸掛在天空中,仿佛在訴說著什麼。
而在這狼居胥山的山巔,王翦勒馬而立,他的身影在這廣袤的天地間顯得格外渺小。他手中緊握著斷水劍,劍柄上的粗麻早已被鮮血、汗漬與經年的握持所浸透,變得黑硬。這粗麻仿佛是斷水劍的一部分,與劍身融為一體,見證了王翦無數次的戰鬥與生死。
腳下,繳獲的巨大匈奴牛皮輿圖在寒風中獵獵作響,狼居胥山至陰山的廣袤地域被朱砂醒目勾勒,其上標注的秦軍屯糧點、戍堡輪換時辰,與李信顱骨中取出的陰山布防圖如出一轍,如同一張精心編織的死亡之網。
“胡亥的‘付丙’朱批與扶蘇的《韓非》批注同爐而焚,絕非偶然。”蒙恬的聲音壓過呼嘯的風聲,手中緊攥著那片焦紙,指節發白,“田蚡竊圖,塞的是長公子之‘耳’;胡亥焚奏,斷的是監國公子之‘舌’!鹹陽宮有人……要將河套變成聾啞之地,任匈奴鐵騎馳騁!這輿圖,就是他們給匈奴的通行證!”
王翦的目光掠過輿圖上被朱砂圈住的“單於庭”,最終如鐵釘般楔向南方——鹹陽的方向。灰燼中的筆跡如同兩條冰冷的鎖鏈,從帝國中樞最隱秘的角落,直通漠北單於庭的金頂王帳。
扶蘇批注《八奸》時對“心術”“察微”的憂思,胡亥“付丙”時狠厲的朱砂禦筆,在匈奴祭天的烈焰中竟化為同一縷青煙。少府監失竊的豈止竹簡桑紙?是操控大秦命脈的提線,而提線兩端,一端連著單於的彎刀,另一端,竟深藏在鹹陽宮的陰影裡!
“備三道狼煙。”王翦的聲音斬斷呼嘯的朔風,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決斷。枯瘦的手指從懷中貼身皮囊裡掏出半片殘簡,正是扶蘇批注“譽毀皆刃”那枚。他將其遞給蒙恬,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混於烽燧特製薪草,以‘邊警特訊’之製,直傳頻陽大營王賁——命他親驗灰燼,若見朱砂字跡,即刻密送陳倉道,交陛下行營!灰在,證在!”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如鐵釘楔入凍土:“另選死士二十人,持此符……”
他從貼身處取出一枚青銅虎符,符身刻著玄鳥暗紋,在黯淡天光下流轉著幽芒——正是始皇東巡前密賜的“如朕親臨”敕令符!
“……扮作商隊護衛,分三路潛入鹹陽。”王翦眼中寒芒如星爆裂,穿透沉沉夜色。“一路盯死胡亥府邸,記錄所有車馬出入、密會之人;一路查少府監近三月所有‘付丙’文書最終蹤跡,凡有未按規焚化或流向不明者,深挖其根;最後一路……”他目光掃過殘簡上扶蘇清峻如鶴的筆跡,冰冷如刀,“盯住長公子扶蘇舊邸——凡有動此灰燼關聯者,或暗中查問扶蘇批注典籍下落者,無論何人,擒殺勿論!我要讓那根黑線,自己繃緊、顯形!”
蒙恬悚然領命,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敕令符、殘簡、灰燼……將軍要以這三樣東西為致命誘餌,釣出那根連接鹹陽宮闕與單於金帳的叛國之線!
當夜,三道孤直如劍的狼煙從狼居胥山南麓衝天而起,煙柱粗如巨蟒,在冰冷的星空下扭曲糾纏,攜著灰燼中驚天的秘密與北疆的肅殺,撲向千裡之外的帝國心臟。
王翦獨立山巔斷崖,如一座沉默的磐石,斷水劍鋒遙指南天,劍穗在狂風中撕扯。寒風卷起他雪白的須發,如同燃燒的戰旗。韓非子冷冽的句子在他心中回響,與灰燼中扶蘇的朱批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巨網:“術以知奸……”而此刻,他手中的劍與北疆的烽火,便是刺破這張籠罩帝國的滔天巨網、斬斷那無形提線的唯一鋒芒。山風嗚咽,仿佛傳來鹹陽宮闕深處,棋子落盤的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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