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波阻渡,石角破渾流】
黑水河的秋波泛著鉛灰色,像一匹被馬蹄踏碎的舊氈子,鋪在河西走廊褶皺縱橫的河穀裡。河水裹挾著祁連山融雪的寒意奔湧東去,岸邊的胡楊葉子已染成赭紅,風一吹便簌簌墜落,在沙地上積起薄薄一層碎金。王翦勒住烏騅馬時,玄色披風被西風灌得如鼓麵般緊繃,衣擺掃過馬腹懸掛的銅鈴,叮當作響的聲音在空曠的河穀裡蕩開,驚起三兩隻水鳥貼著水麵掠走。
自嘉峪關啟程已行三日,這支由三十名親衛組成的隊伍人人麵帶風霜。蒙恬腰間的青銅劍鞘沾著戈壁的沙礫,蒙武馬鞍旁捆著的隕鐵劍用麻布層層包裹,劍脊偶爾露出的青紫色紋路,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隊伍最末的兩輛牛車蓋著油布,裡麵是嘉峪關礦脈的岩石樣本與“泗水亭”刻石拓片,每一卷拓片都用朱砂做了暗記——這是王翦定下的規矩,凡涉密證物必留標識,以防途中被調包。
“將軍,渡口的浮橋斷了!”前鋒哨探的呼喊穿透風幕,聲音裡帶著難掩的驚惶。蒙恬率先翻身下馬,腰間甲片碰撞的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按住劍柄快步上前,靴底踏過岸邊的碎石,留下深淺不一的印記。
王翦抬手按住馬鞍上的劍柄,目光越過親衛的肩頭望去:原本橫跨河麵的浮橋已斷成三截,數十艘鬆木板船像被野狗啃過的骨頭,散亂地漂在水中,連接船身的麻繩在波峰浪穀間搖晃,斷口處的纖維還在滴水——顯然是剛斷裂不久。渡口的木亭歪歪斜斜立在岸邊,亭柱上“黑水津”三個隸書大字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卻仍能辨認出秦代亭驛的製式刻痕。
六個吏卒早已跟著亭長跪在地上,為首的亭長約莫四十歲年紀,頭戴青色幘巾秦代平民專屬頭飾),身上的皂衣打著補丁,臉埋在沙礫裡,連額頭磕出的血珠都不敢擦拭。“將軍饒命!昨夜亥時起了怪風,風裹著沙礫打在臉上生疼,浪頭足有丈許高,生生掀翻了浮橋……”他的聲音抖得像篩糠,指節分明的手死死摳著地上的碎石,指甲縫裡滲出血絲,“小的今早天不亮就帶著人搶修,可河水太急,實在……實在束手無策啊!”
蒙武蹲下身檢查斷樁,粗糙的麻繩在他指尖滑動,突然“咦”了一聲:“將軍快看!”他拔出腰間匕首挑起一截麻繩,刃口輕輕一劃,繩頭的切口平整如削,邊緣沒有絲毫崩散的纖維,“這是被利刃割斷的,你看這新茬,最多不過三個時辰!”
王翦緩步走到河邊,靴底踏入淺灘的淤泥,冰涼的觸感順著靴底蔓延上來。河水裹挾著泥沙奔湧而過,腥氣中夾雜著淡淡的硫磺味——與嘉峪關礦脈深處的氣味隱隱相合,那是隕鐵礦石特有的氣息。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渾濁的河麵,忽然定格在下遊三丈處:那裡的水波比彆處更湍急,渾濁中隱約有一截青黑色物體露在水麵,隨波起伏卻始終固定在原處,像嵌在河床裡的頑石。
“那是什麼?”王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亭長慌忙抬頭,視線剛觸及那處異狀,臉色瞬間慘白如紙:“回、回將軍,那東西是昨夜風停後露出來的!今早有漁人想靠近,剛劃到半程船就翻了,都說、都說那是河神的祭品……”他說著往地上重重磕了個響頭,額頭撞在碎石上發出悶響,“前日還有匈奴遊騎在對岸徘徊,那些人戴著尖頂帽,穿左衽的絝褶,說不定是他們搞的鬼!”
蒙恬早已解下身上的劄甲,隻留內穿的短打,腰間係著豬脬製成的氣囊——這是秦軍水戰專用的浮具,用整張豬膀胱縫合而成,吹滿氣後能承受百斤重量。“末將去看看!”他話音未落,已縱身躍入水中,深秋的河水冰冷刺骨,剛入水便激得他打了個寒顫,牙齒忍不住咯咯作響。
水流比想象中湍急得多,裹挾著泥沙的河水打在臉上,嗆得他鼻腔生疼。蒙恬奮力劃水,臂膀上的肌肉因發力而繃緊,短打的衣料早已濕透,貼在身上沉甸甸的。離那物體還有丈許時,他忽然感到水流出現詭異的旋渦,仿佛有股力量在拉扯他的腳踝。他咬緊牙關加速遊近,指尖剛觸到物體表麵,便傳來一陣堅硬冰涼的觸感,絕非普通岩石的粗糙質感。
“是人工鑿過的石頭!”蒙恬的呼喊被風吹得斷斷續續,他抽出匕首敲了敲,沉悶的響聲透過水波傳來,帶著金石特有的共振,“上麵有刻痕!密密麻麻的,像是字!”
王翦立刻抬手:“備繩索木杠!調二十名親衛下水!”親衛們動作迅速,七手八腳解下腰間的麻繩,將四根碗口粗的木杠綁成十字支架。蒙恬在水中繞著石體遊了一圈,發現這物體約莫丈許見方,大半埋在淤泥裡,隻露出頂部一角。他將繩索牢牢係在石體凸起處,岸上的親衛們立刻抓住繩索,蒙武喊起號子:“嘿喲!嘿喲!”
木杠在親衛們肩上壓出深深的紅痕,繩索被拉得筆直,發出咯吱的聲響。河水泛起渾濁的浪花,那青黑色的物體漸漸露出更多輪廓——竟是一塊巨大的石碑,碑身側麵刻著細密的雲紋,雖被淤泥覆蓋,仍能看出秦代石刻的典型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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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些!彆碰壞了刻痕!”王翦俯身盯著水麵,目光銳利如鷹。當石碑被拉出水麵半尺時,他忽然注意到碑角的石料色澤——墨青中泛著細密的隱紋,在陽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澤,與阿房宮前殿的基石極為相似。心頭猛地一沉,他想起嘉峪關礦脈中那些帶著青紫色紋路的隕鐵,想起疏勒河畔發現的青銅刻刀,這黑水河底的石碑,恐怕藏著比隕鐵劍更驚人的秘密。
【二:殘碑初顯,篆字隱興亡】
二十名親衛赤著臂膀,古銅色的皮膚上汗珠滾落,砸在沙地上瞬間蒸發。他們喊著號子拉動繩索,木杠在肩頭壓出的紅痕漸漸滲出血跡,卻沒人敢有絲毫鬆懈。隨著“轟隆”一聲悶響,石碑終於被拖上河岸,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碎成無數銀點,又迅速消失在乾燥的沙地裡。
碑身覆蓋著厚厚的淤泥,像裹著一層黑色的壽衣,邊緣有明顯的磕碰痕跡,右下角缺了一塊,露出的斷麵帶著風化的斑駁。蒙武蹲下身,用匕首撥開碑底的淤泥,發現石碑底部刻著模糊的紋路,像是某種工匠的標記。“這碑至少在水下埋了半年以上,”他起身說道,指尖劃過碑身的凹陷處,“你看這些坑窪,都是水流夾帶的碎石磨出來的。”
“取清水來!”蒙武喊道。兩名親衛立刻提著羊皮囊汲來河水,小心翼翼地傾倒在碑身。清水順著碑麵流淌,衝刷掉表層的淤泥,露出底下墨青色的石麵,質地細純光滑,用指尖敲擊,發出清脆的金石之聲,與普通岩石的沉悶截然不同。當水流衝過碑身正麵偏左的位置時,蒙恬突然按住了汲水的親衛:“慢些!輕點兒!有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碑麵上。隻見青黑色的石麵上,一行行秦代小篆隱約浮現,筆畫用平口刀直接鑿刻而成,線條底部有明顯的橫紋——那是每次進刀留下的痕跡,邊緣偶有崩裂,與陝西考古博物館藏的秦始皇地宮《閻良刻石》技法如出一轍。字體大小不一,最大的有拳頭粗細,最小的僅拇指般大,排列錯落自然,像極了西安關山鎮出土的秦代“物勒工名”石刻,沒有官方刻石的規整,卻透著一種隨性的嚴謹。
“是李斯的小篆!”蒙武失聲叫道,聲音裡滿是震驚。他曾在始皇帝三十四年參與阿房宮匾額的鐫刻,對秦篆的特征了如指掌——這些字的筆鋒藏露間帶著李斯小篆的典型特征,轉折圓潤有力,結構重心沉穩,尤其是“沛”字的豎畫,起筆藏鋒收筆出鋒,與琅琊台刻石中的寫法如出一轍。可當他看清第三行的字跡時,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高……漢高祖?”
王翦的呼吸猛地一滯,胸口像是被重錘砸中。他快步上前,粗糙的手指撫過那些冰冷的篆字,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刻痕的深淺,最深的地方足有半寸,入石三分。碑文已殘缺大半,左上角的字跡幾乎完全磨滅,可“漢高祖起於沛”六個字卻赫然在目,每個字都刻得力道十足,筆鋒間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漢高祖”——這三個字像三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麻。當今始皇帝尚在鹹陽宮理政,天下姓嬴不姓劉,何來“漢高祖”?當年滅六國時,他率軍攻破楚國都城,見過無數反秦的讖語,卻從未有一句像這般直白,這般膽大包天。
“繼續清理!仔細些!”王翦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怒火,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親衛們立刻取來細毛刷,蘸著清水細細掃去碑縫裡的淤泥,更多的字跡漸漸顯露出來:“始皇帝三十七年,五星聚於東井”“赤帝子斬白蛇,受命於天”“黑水為界,漢祚綿長”“沛豐邑中,龍氣盤桓”。這些字句斷斷續續,卻拚湊出一幅驚悚的預言——有人在秦代的石碑上,刻下了漢朝興起的讖語。
蒙恬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得幾乎透明:“這是妖人偽造的!定是沛縣那幫反賊的詭計!”他想起嘉峪關礦脈深處發現的“泗水亭”刻石,想起那十柄刻著“劉”字的隕鐵劍,所有線索都像毒蛇般纏在一起,指向那個在芒碭山逃亡的泗水亭長劉邦。
王翦卻緩緩搖了搖頭。他俯身觀察碑身的邊緣,發現石碑的斷裂處有明顯的風化痕跡,絕非近期偽造。更可疑的是刻字的技法——這種平口刀直接鑿刻的方法,雖然簡單原始,卻是秦代特有的書刻理念產物,東漢中晚期發展出雙刀法後便基本棄用,後人很難模仿得如此逼真。他忽然注意到碑底的角落,刻著一個極小的“尚”字,刻痕淺淡卻清晰,與疏勒河青銅刻刀、黑山陶範上的標記一模一樣!
“不是偽造。”王翦沉聲道,目光掃過渾濁的黑水河,像是要穿透水麵看到河底的秘密,“這石碑至少在水下埋了半年以上,刻字的手法是秦代正宗,連崩裂的紋路都做不了假。問題在於,是誰有本事刻出這樣的石碑?又為何要埋在黑水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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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風卷著落葉掠過碑麵,那些“漢高祖”的篆字在暮色中泛著幽光,像一雙雙窺視的眼睛。蒙武突然想起什麼,蹲下身用拳頭輕輕敲擊碑身,金石之聲愈發清晰,帶著一種獨特的共振:“將軍,這石料不對勁!太硬了,密度比普通青石大得多,而且這聲音……像極了阿房宮的基石!”
這話一出,周圍的親衛們頓時騷動起來。阿房宮的石材皆是皇家專屬,尋常人彆說使用,連靠近采石場都要論罪,怎麼會出現在千裡之外的黑水河底?
【三:石質溯源,阿房舊料痕】
暮色漸濃,夕陽將天邊染成血紅色,黑水河麵泛起粼粼波光,像是鋪滿了碎金。蒙武讓人燃起三堆篝火,火光將石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河麵上隨波晃動,恍若鬼魅。他從行囊中取出一塊巴掌大的石材樣本,那是當年修建阿房宮時,他偷偷留存的前殿基石碎塊,色澤同樣是墨青,邊緣用絲帛仔細包裹著。
“將軍你看,”蒙武將樣本與石碑並放在篝火旁,借著跳動的火光展示,“兩塊石頭的色澤、密度幾乎一樣,敲擊的聲音也完全相同。”
王翦拿起樣本,湊近火光細看。樣本的斷麵上,嵌著細小的金色雲母顆粒,在火光下閃爍著微光——這是阿房宮石材的獨特標記,源自驪山東麓喬山山脈的石灰石礦。他又看向石碑的斷麵,果然在青黑色的石質中,發現了同樣的金色雲母,排列成細密的紋路,與記憶中驪山礦脈的礦石特征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