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寒關截棺疑竇生】
介休關的晨霜凝在夯土關牆上,如一層細碎的銀屑。關樓頂端的“秦”字黑旗被朔風扯得獵獵作響,旗角掃過銅製鴟吻,發出乾澀的摩擦聲。守關校尉陳蒼立在西側望塔下,指尖反複摩挲著銅戈柄上的防滑紋路——這柄隨他征戰五年的兵器,柄尾還刻著長平之戰時的軍功印記。自三日前接到王翦從晉陽發來的加急檄文,他已連續兩夜未合眼,檄文上“嚴查喪葬器物,防趙諜潛通匈奴”的朱紅字跡,在他腦海中反複浮現。
“校尉!西道有異常!”斥候李信的呼喊打破了晨寂,少年甲胄上沾著草屑與霜粒,奔來時皮靴踏碎凍土,發出“哢嗒”輕響,“十二人抬六具棺槨,說是邯鄲商人歸葬,可腳步太穩了!”
陳蒼霍然轉身,順著李信所指望去。通關大道儘頭,一支披麻戴孝的隊伍正緩緩走來。十二名漢子皆著粗麻布孝服,頭巾低垂遮住半張臉,抬棺的木杠被壓得微微彎曲,卻不見一人腳步踉蹌——尋常鬆木棺槨一具重約三百斤,六具便是一千八百斤,這般負重前行,縱是精壯漢子也該氣喘籲籲。最前頭的老者手持素色木牘,腰懸一柄青銅劍,劍鞘上的纏繩雖舊,卻無半分磨損,顯然常被握持。
“列陣!”陳蒼揮手喝令。三十名秦軍士卒立刻舉盾成牆,弩機上弦的“哢哢”聲在晨風中格外清晰。他按秦代《關市律》慣例,快步迎上前,銅戈斜指地麵:“止步!依製查驗傳籍。棺中何人?原籍何處?有無縣府勘合?”
老者停下腳步,躬身遞出木牘時,陳蒼瞥見他袖口露出半截素色絹帕,邊角繡著極小的楚式雲紋。“老朽魏忠,”老者聲音沙啞得像是磨過粗砂,“主人乃邯鄲綢緞商張萬,上月染時疫亡故,五子皆殉,遵遺願歸葬河東安邑。此乃邯鄲縣丞簽發的傳符,校尉可驗。”
木牘展開時帶著淡淡的鬆煙墨香,朱砂印鑒“邯鄲縣府”四字清晰可辨,籍貫、行程、隨行人等信息一應俱全。陳蒼指尖劃過牘末的日期,突然皺眉——昨日剛過霜降,而傳符簽發於三日前,邯鄲至介休千裡之遙,這隊伍竟能日行三百餘裡,遠超尋常商旅速度。
他踱步至第一具棺槨前,掌心撫過烏黑的髹漆。棺身雖蒙著白麻布,卻隱約能看見底層的紋飾——四格田字窗紋用銀粉勾勒,邊緣飾以雲雷紋,正是楚貴族墓葬特有的“靈魂通道”標識。更可疑的是,棺底縫隙滲出的暗紅痕跡沾在草繩上,乾結後泛著金屬光澤,絕非金銀鏽蝕的色澤。
“抬起棺角。”陳蒼突然下令。兩名士卒上前托住棺木,木杠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俯身細看,棺身側麵竟有三排細密的透氣孔,用蜂蠟嚴密封堵,若非陽光斜照,根本無法察覺。“趙人葬俗忌窗紋,商人更用不起楚式髹漆工藝,”他拔出銅劍,劍尖挑起暗紅殘渣,“且這‘血漬’含鐵鱗,倒像是兵器上的鏽跡。”
魏忠的喉結劇烈滾動,卻強作鎮定:“校尉有所不知,主人曾在楚地經商三十年,偏愛楚俗。棺中隨葬的青銅鏡、鐵劍甚多,故爾沉重。開棺辱屍,於禮不合啊!”
“禮?”陳蒼冷笑,劍刃抵住木牘,“傳符載明隨行者八人,你等卻有十二人;邯鄲至安邑不經介休,偏要繞行此關——這便是你說的禮?”他突然提高聲音,“按《遊士律》,傳籍不實者以‘偽書’論罪,棺槨須即刻查驗!”
漢子們頓時騷動起來,手不自覺摸向腰間。陳蒼餘光瞥見其中兩人的孝服下露出玄色勁裝,立刻按動弩機開關:“再動者格殺勿論!秦軍律例,窩藏奸細者,連坐三族!”
魏忠臉色慘白如紙,盯著陳蒼腰間的虎頭令牌,終是咬牙點頭:“罷了......但需容我等誦經祈福,告慰亡靈。”四名漢子取來撬棍時,陳蒼突然注意到棺蓋邊緣有新鮮的木痕——絕非下葬時的舊跡,倒像是昨夜剛被撬動過。他悄然對李信道:“通知弩手瞄準棺縫,棺中恐有活物。”
【二:開棺驚變死士出】
撬棍插進棺縫的瞬間,晨風吹過關樓,卷起紙錢碎屑粘在魏忠顫抖的指尖。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按向劍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陳蒼緊盯著棺蓋與棺身的縫隙,突然發現蜂蠟封堵的透氣孔處,有極淡的白氣溢出——那是活人呼吸凝結的霜霧。
“慢著!”陳蒼喝止正要發力的士卒,“先啟東側棺槨。”他刻意調換順序,眼角餘光瞥見魏忠的肩膀明顯一鬆,心中疑竇更甚。
“嘭!”撬棍撬動木隼的脆響刺破晨寂。秦軍士卒紛紛後退半步,弩箭對準棺口。棺蓋被掀開的刹那,預想中的屍臭並未襲來,反而湧出一股混合著菖蒲與附子的草藥味——這是楚地用來防腐的藥料,卻帶著幾分刺鼻的辛辣。棺內鋪著褐色麻布,隱約能看見人形輪廓,衾被下的軀體卻異常平直,不見屍身僵化的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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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衾!”陳蒼話音未落,麻布突然被撕裂!一道黑影如狸貓般暴起,手中短匕泛著幽藍光澤,直刺最前排的士卒麵門。那士卒反應極快,側身翻滾躲過,短匕“篤”地釘進關樓木柱,濺出的墨綠毒液瞬間腐蝕出細小的坑洞——竟是淬了鴆毒的趙地寒鐵匕。
“有刺客!”陳蒼拔劍出鞘,青銅劍劃破空氣的銳響中,他已看清黑影的模樣:一身犀兕皮軟甲,臉上蒙著浸過藥汁的青布,隻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眼睛。死士雙腳蹬棺躍起,短匕舞成一團寒光,逼退三名圍上來的秦軍。與此同時,另外五具棺槨相繼爆裂,五道黑影同時殺出,短匕與銅劍碰撞的脆響此起彼伏。
“結盾陣!”陳蒼劍光如練,直劈西側死士的手腕。那死士卻不戀戰,虛晃一招後突然轉向魏忠,短匕直指其咽喉。“蠢貨!”魏忠怒罵著抽出青銅劍格擋,劍刃相撞時,陳蒼分明看見劍柄上的楚式雲雷紋——這種紋飾唯有楚國大夫以上階層可用。
這一耽擱,秦軍已結成三重盾陣。弩手采用“三段射”戰術,第一排箭矢剛落地,第二排已破空而出。三名死士中箭倒地,箭簇入體處立刻泛起黑紫,顯然箭鏃也淬了毒。剩下兩人被逼回棺旁,背靠背喘息,軟甲上已添數道劍痕。陳蒼注意到他們的靴底沾著暗紅泥土,其中混有細小的雲母片——這是晉陽城外獨有的土質。
“留活口!”陳蒼飛身掠過盾陣,劍脊重重砸在一名死士的手腕上。短匕脫手的瞬間,兩名親兵立刻撲上,用牛筋繩將人捆得結結實實。另一名死士見狀,猛地仰頭便要咬碎口中瓷片,李信疾步上前,用銅箸撬開他的嘴,硬生生摳出一枚裹著黑膏的蠟丸——那是見血封喉的鶴頂紅。
魏忠早已被按在地上,孝帽滑落,露出一頭烏黑的青絲。陳蒼蹲下身,一把扯下他黏著胡須的膠紙,露出張二十餘歲的年輕麵容:“楚國項氏部族的人?劍穗上的虎形佩,可是項燕舊部的標識。”年輕人緊閉雙唇,眼神卻閃過一絲慌亂。
陳蒼的目光掃過散落的棺木碎片,突然停在第一具棺槨的夾層處——那裡的木板比彆處薄了半寸,邊緣還有刻意偽裝的木紋。他揮劍劈開木板,裡麵藏著個油布包裹,層層解開後,巴掌大的羊皮上寫滿了篆文,末尾蓋著一枚朱紅印章。羊皮的質感極為特殊,指尖劃過竟不留痕跡,反而泛起淡淡的油光。
“速去驛站傳信,召李墨即刻趕來。”陳蒼將羊皮塞進懷中,指尖仍能感受到布料下細密的紋路,“此人懂楚地工藝,定能看出蹊蹺。”李信領命奔去時,他瞥見那名被捆的死士正偷偷轉動手腕,袖口露出半截青銅符節——上麵刻著極小的“太子”二字。
【三:楚鞣羊皮藏秘辛】
半個時辰後,驛站的銅鈴在風中作響。李墨提著藥箱奔入關樓,麻布袍上還沾著晉陽的塵土。這位曾在楚地行醫十年的老吏,一看見羊皮便眼神一凝,立刻從藥箱中取出銀箸與放大鏡——那是他自製的琉璃鏡片。
“這是楚地失傳的‘卵鞣法’。”李墨的指尖撫過羊皮表麵,聲音帶著驚歎,“先以熟石灰與水按一兌三調和,浸泡七日去毛;再用雞蛋黃與黍米粉揉搓百遍,讓油脂滲入皮料;最後用烏桕木煙熏三日,方能有這般韌性。”他用銀箸挑起羊皮邊角,“你看這煙熏痕跡,呈淺褐色細紋,是楚地特有的‘慢煙法’,尋常工匠根本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