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找了先前被收留的六個水賊一問,他們畢竟是土生土長的環州人,往昔途經時還真知道林朝舊址之處,樓船繼續行進了一日多,就抵達了環州新文府。
從陸上換乘了馬車,紅玉和苑凝霜也好奇跟隨而來,一行人行了接近兩個時辰,就抵達了林朝舊址之地。
前朝舊址已然是一片窪地中的殘簷斷壁,蒿草叢生之地,曆經兩百多年自然恢複過後,已經很難見到舊時光景。
隻有那些高牆還是隱有痕跡,莊嶠極目四下望去,但見處處荒丘墳塚,時有狐兔雀鳥出入,哪裡還有半分舊時皇朝的盛極之象。
“上一朝的史書記述,當時這裡的國都叫萬寧,人口逾百萬眾,四通交接,宮殿巍峨,屋舍成群,高樓林立,四方蠻夷臣服於天子金殿之上,稱臣納貢者不知凡幾。”慕東陽回憶起年輕時翻閱史書見到的盛景,不禁有些慨然,“國力鼎盛時雄軍百萬,天下畏懼,隻是光陰荏苒,還是逃不過王朝的必然衰敗宿命!”
“據紅玉所知,林超三百年國祚算是最長的吧?”紅玉當然知道這個瞎子是誰,隻是沒想到最後他跑去了莊嶠那裡,不然以這個人的身世境遇和卓絕之才,紅玉都想把他綁到南安去。
“嗬嗬,公主有所不知,其實聖皇時期有記述的是六百年,足足長了一倍多,可惜因為年代久遠無法查證實據。”慕東陽笑嗬嗬解釋一句。
“幕先生,有沒有能夠建立永久存在王朝的辦法啊?”張五舞有些天真地問道。
“那是不可能的!”慕東陽拄著拐杖笑道,“世間滄海桑田演變,就沒有一成不變的事物,即便世上最堅固的東西,也會隨著時間風化毀壞,何況是一個國家王朝呢!”
“那就奇怪了,既然王朝最終都會毀滅,可為何人們還是要紛爭不斷處處戰火啊?即便建立了也要毀掉,何苦為之?”
慕東陽從心底裡就很喜歡張五舞的純真性子,耐心給她解釋,“都是人類自己的欲望作祟啊!簡單點說,人活一世就要東西生存,可這東西你多一分,彆人就要少一分,那便會爭搶,由小及大來看,從個人到國家莫不如是!”
張五舞有些沉默了,其實不止是她,在場所有人都被慕東陽這番沒法反駁的道理折服。
“小舞,沒有永久不變的王朝,但卻有延長王朝根基的方法;以林朝為例,開國後百廢待興,民眾安寧,四鄰相安下,自然能夠國力增長,而後發展國力威懾四方,自然能夠長久些,可問題在於,林朝後期朝政敗壞,官員貪腐,下層民眾被土地兼並搞得沒有活路,這才揭竿而起,加上外族入侵,內部傾軋,自然造成國家分崩離析!”
林朝舊事,可不現今就在隆武和南安上演麽?莊嶠這話讓所有人心裡都有些發緊,曆史也不過是一個個輪回而已!
莊嶠難得興致高昂給她解釋道,在場之人基本都是讀過書的,即便不知舊事曆史的,卻也知莊嶠總結的林朝覆滅根源很到位。
“既然都知道百姓困苦了,那些高官厚爵者就不給老百姓一條活路麽?他們寧願自己被毀滅都不管?”張五舞說起這個話頭,眼睛都有些泛紅,以前張五須之事可是讓她一度對官紳士族沒有一點好感。
“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莊嶠有些唏噓而言,“這天下的當權者,其實沒有一個會把底層百姓真正當人看!”
莊嶠這話可是有些犯忌的大逆不道之言,自己也好,紅玉公主也好,也都是權貴頂層,也屬於他劃定對百姓不仁的那個序列裡。
苑凝霜卻是睜著美目出聲問道,“公爺,據此而言,似乎隻要對下層民眾寬鬆的,基本就會保住王朝無虞嗎?”
莊嶠笑道,“大體是這樣,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隻有底層百姓安穩,王朝才有根基!”
莊嶠這話都是前世裡民智開悟後才有的答案,任何的王朝權貴者,即便心裡萬分清楚也不肯為下層民眾述說,一個王朝的統治過程,其實說穿了就是一個愚民的過程,縱觀古今王朝無一例外!
“公爺和東陽先生大才,紅玉拜服,今日一遊前朝舊址,耳聞兩位一時之論,令紅玉茅塞頓開思緒萬千!”紅玉公主很恭謹地給莊嶠和慕東陽作了禮。
苑凝霜今日也是頗受震撼,她往昔一心練功,加上出生高貴,自小也不及民間之事,今日方知世間百姓生存困苦艱難的根源。
“此情此景可讓公爺有詩詞之作出世麽?凝霜今日方知世事艱難,百姓困苦之事,往昔卻是虛度了許多光陰!”苑凝霜語氣裡比往日低沉不少。
莊嶠有些意外地望著這個小妞,沒想到她才是今日之行感觸最深的那個,這小妞的本性還是很善良的,可比她這個姐姐心底裡純真得太多太多,不禁有些憐惜地吟誦道,“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雄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舊朝徑行處,宮闕萬間都做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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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是前世裡最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絕品詩詞之一,莊嶠聲音一落,隻讓苑凝霜美目圓睜心中湧動不已。
張五舞一見苑凝霜的表現,就知道這小妞估計是被莊嶠震撼到了,連忙抓住他的胳膊宣誓主權,膩聲道,“夫君啊,這詞是極好的,叫什麼詞牌呢?”
莊嶠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她的鼻頭,這可是前世裡那位元朝尚書張大神之作,現在又要被自己抄掉改名了,“叫山坡羊.西都懷古!”
苑凝霜但見這兩個撒狗糧的,立時就是彆過頭心下鄙夷不已,可是剛才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心動之情,還是讓她麵頰有些粉紅之色無法掩飾。
一行人遊覽了些時間,就打道返回,上了馬車的紅玉公主卻是盯著自家妹子警示出聲,“凝霜,你可彆對他動情啊,姐姐先前都是玩笑之語,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豈能因為兒女私情耽誤大事!”
苑凝霜想起莊嶠那張微笑的臉龐,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有些泄氣,“知道了,不用處處警示於我;說真的,你也喜歡他是不是?”
紅玉公主聞言一愕,立時有些慌亂的眼神,但等凝霜再度看向她時,她卻將目光放送到車窗外,“我此生最大的願望就是恢複苑家在南安的權力,我們苑家世居南安百年,豈能被姓武的占據江山,列祖列宗又豈能在九泉之下安心!”
“但今日南安之局,可不就是我們苑家自己造就的麽?!”苑凝霜說完這句,卻被自家姐姐眼神淩厲地盯著有些心虛。
其實紅玉公主哪裡會不知道,凝霜一點也沒說錯啊!南安今日之勢,可不就是她們苑家父兄自己作死造就的局麵麽?
苑修漁父子能荒淫到什麼樣子?對上,竟公然要求大臣之妻在酒宴時裸舞之事,已然在天下間淪為笑柄,非但如此,居然還豢養孌童鬨出後宮醜聞;對下,橫征暴斂斂財無度,大肆修建彆院行宮,征集民間美貌女子供其淫樂!
南安太子爺也鬨出過當街搶了朝臣新娘的鬨劇出現,就這般行為,苑家在南安還沒有倒台,真的是祖宗庇佑才對!
紅玉對此深惡痛絕,可是自己在南安朝野卻連一點辦法都沒有,眼睜睜看著武金華武金文兄弟將權力架空步步緊逼下,這才出走南安,將唯一的籌碼皇商商隊攏於手下施展。
莊嶠所言的土地兼並之事,其實在南安尤為酷烈,從上到下,南安普通民眾大多都無立錐之地了。
好在南安位置偏僻,物產豐盛,稻穀一年三熟讓百姓少了些饑瑾之憂,加上有些海上商貿獲利,隆武內亂無暇顧及,諸般因素下,這才勉力支撐到如今。
那武氏兄弟就是就是好相與的麽?這二人本質上跟她們的父兄並無二致,一樣欺辱百姓,身下的膏粱子弟更是個個酒囊飯袋紈絝不堪,偏偏還好色無度貪婪不止,就連苑凝霜幼時都差點遭受屈辱,紅玉一怒之下才將自家妹子送去了流隱派,成為如今的聖女之選。
南安上下就是一個比爛的存在啊,除了紅玉和凝霜在外帶著一幫人獨善其身,其餘人,都是一堆糊不上牆的爛泥而已。
莊嶠那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可是說到了紅玉的心坎上了,南安百姓的苦楚,她這個時常深入民間市井之人,哪裡會不知道呢?
如果南安沒有改變,隻怕到時候不是亡國,就是自己人把攤子砸得稀爛從頭再來,無論哪一個,紅玉都覺得不可接受,她希望以自己畢生之力,重建南安秩序。
建立自己的武裝實為第一步,為了這個,就算莊嶠的條件過份些,她也打算接受。
如果莊嶠這家夥是個南安人該多好,自己一個女兒家,也不用撐得這麼狼狽辛苦了!
從溶江的支流分岔以後,船隊經過臨淮河,就已然到達了莊嶠的視察點,往昔平叛李元虎的故地定淮城。
此刻的定淮城,被莊嶠劃定成為環洲流民安置的大本營,為何一定選在這裡,除了定淮與平州交接不遠,其次也是因為那回李元虎之亂後,附近府縣流民集中,加上今後鐵路係統延伸的話,從此處連接平州環州永州,更是路程最短的得天獨厚之所。
可以說未來的定淮必然風光無限,會成為隆武鐵路交通大動脈的樞紐之地。
莊嶠到來時並未驚動其他人,可惜等他初在定淮一露頭時,立時就被很多定淮的原住民給認了出來。
那次平叛之事可是讓整個定淮民眾心生崇敬,府軍進城秋毫無犯的情況還是曆曆在目,若非莊嶠嚴令禁止,隻怕那時的定淮必然經曆一場慘絕人寰的劫難。
是以,當莊嶠被認出來以後,整個定淮都被轟動起來,萬人空巷,隻為出城迎接到來的莊參軍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