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隊帶回的燧發槍圖紙與樣品,瞬間成了臥龍穀格物院的頭等大事。
王二的鐵匠鋪晝夜爐火熊熊,捶打聲密集如雨,仿佛急促的戰鼓,在山風與溪澗的呼嘯中奏響著變革的序章。
然而,在山穀的另一側,校場與營房之間,一場無聲的戰爭,正在刀與筆的交鋒中悄然上演。
新設立的軍功司吏衙,就建在陳敬之的政務堂旁邊。
幾個讀過些書、能寫會算的年輕人被抽調至此。
他們身上穿著乾淨卻明顯不合身的舊儒衫,在這片充斥著汗臭、皮革味與兵器保養油膏氣味的營區裡,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領頭的叫韓茂,一個麵皮白淨的年輕人。
他曾是州城書吏,因不肯為貪官做假賬而亡命至此,眼神裡既有書卷的溫潤,也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執拗。
他們的任務無比清晰:核實軍籍名冊,統一功勳記檔,管理軍餉倉儲發放。
將漢王李信口中的“新軍製”,從一句口號,變成一條條可以落地執行的鐵律。
起初,成效斐然。
原本一團亂麻的軍籍冊子,被梳理得井井有條。
張三、李四,隸屬哪一營哪一都,何時入伍,打過什麼仗,立過什麼功,繳獲過什麼東西,全被用規整的館閣體小楷記錄在冊,蓋上朱紅大印。
案牘堆積如山,卻再無半分混亂。
以往評功,全憑都尉、校尉一張嘴,或是營中老兵一句話,難免有親疏遠近,甚至錯漏遺忘。
如今白紙黑字,功勞簿攤在陽光下,誰也做不了假。
士兵們驚喜地發現,自己的功勞不僅沒有被抹殺,一些早已遺忘的小功,竟也被韓茂他們從故紙堆裡,或是在與老兵的攀談中翻檢出來,補記在冊。
不少兵士領到額外追補的餉銀或記功條子時,看那幾個“酸秀才”的眼神,瞬間就變了。
軍需官趙胖子再想玩虛報損耗、克扣糧秣的把戲,也變得難如登天。
韓茂帶著人,手持陳敬之核準的新《輜重出入章程》,一手拿秤杆量鬥,一手拿賬本,一筆一筆地去核對。
第一次核賬,就揪出了趙胖子在冬衣填充物上以次充好的貓膩。
事情直接捅到了監軍處。
趙胖子被當眾扒了褲子,狠狠打了二十軍棍,官職一擼到底,降為普通兵卒。
此事在後勤軍需口掀起軒然大波。
兵士們再領到的棉服,變得真正厚實保暖,他們對軍功司那幾個搖筆杆子的觀感,又添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敬畏。
然而,水乳交融隻是表象,堅冰之下的暗流,很快就撞上了礁石。
摩擦,往往始於微末,卻直指核心。
騎兵營都尉王老五,一個從北坡血戰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老兵,脾氣比他手裡的環首刀還爆,向來信奉“快馬彎刀就是軍令”,對文書案牘之事深惡痛絕。
他手下一個什長,家中老母病危,哭著來告假。
王老五大手一揮就批了,事後才讓那什長去軍功司補個文書。
結果,韓茂那後生,竟像個門神一樣,直挺挺地擋在吏衙門口。
他手裡拿著新頒的製度冊子,對著王老五不卑不亢地拱手:
“王都尉,按新規,未有吏衙簽押之條,此假視為無效。”
“此風一開,日後人人效仿,軍籍名冊便成了一紙空文。況且,此人若在營外生事,或未能按時歸營,責任誰來承擔?還請都尉體諒,讓他按規矩再走一趟,隻需補簽即可。”
王老五的臉,當時就黑得像鍋底。
他一個在刀口上舔血的戰將,竟然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當眾駁了麵子?
“放你娘的屁!”王老五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韓茂臉上,“老子準的假,就是軍令!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攔著?”
韓茂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但身子卻挺得更直了,像一杆標槍釘在地上,捏著名冊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王都尉!職下敬重您是浴血沙場的老將!但軍規乃漢王親定,軍功司職責所在,不敢徇私!就算漢王親臨,卑職也當手持此冊,請大王按章明斷!”
“你!”
王老五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揚起,就要朝韓茂臉上扇去。
“五哥!五哥!消消氣!”
一道身影猛地撲過來,死死抱住王老五的腰。
是李鐵牛。
他傷愈之後,因功升任營校尉,恰好管著王老五這一營。
“韓兄弟講規矩,也是為了大家好!漢王說了,要咱們成‘新軍’,這管束就得有模有樣!”李鐵牛連聲勸道。
“有模樣?就這點屁事也叫規矩?”王老五喘著粗氣,指著韓茂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帶兵,憑的是義氣,是膽氣!知道誰是孬種誰是漢子就夠了!弄這些狗屁倒灶的紙片子,能管得了陣前衝鋒的膽子?這幫子儒生,管管賬本是小事,真讓他們把心思動到打仗上來,才是天大的禍事!”
這話,一下戳中了不少行伍出身軍官心底最深的隱憂。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更有甚者,有儒吏提議,取消軍中賭錢的陋習,以免滋生事端,應多組織“誦習軍規”、“講述忠義故事”之類的活動。
這提議,直接被幾個大老粗校尉當成笑話在全軍傳開了。
“念經能把敵人念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