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知道,一個字認錯了,或許就會導致槍炮失靈,害死身邊的袍澤兄弟!”
“一張圖看偏了,或許就會導致指揮失誤,讓我們好不容易建起來的家園,毀於一旦!”
“先生!這不是在做學問!這是在學保命的本事!是在學保衛家園的本事!”
他手臂一揮,指向窗外不同方向的燈火。
“漢學宮所育之才,蒙學,是為他們啟迪家國赤心!”
“武學,是為他們教授衛民戰守之法!”
“仕學,是為他們闡明治世安民之理!”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案頭一張描繪著頑童擦拭石碑的草圖上,聲音變得無比肅穆。
“而忠勇碑的精神,是為他們鑄就魂魄!”
“先生!我們所做的這一切,不是在分散抗清的力量!我們是在這塞外苦寒之地,為日後的光複河山,積蓄最寶貴的星火!是在培育足以燎原的火種!”
“今日之蒙童,今日之軍吏,他日,便是重整乾坤,再造華夏的棟梁之材!”
“若無此等根基,縱有萬千誌士拋灑熱血,終究不過是飛蛾撲火,為這悲愴時代,再添一曲悲歌罷了!”
李顒握著那份策論的手,不自覺地越收越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泛白。
李信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柄千斤重的巨錘,狠狠地砸在他心頭那最深的憂慮與最宏大的抱負之上。
他一生的奔走,一生的呼號,所求為何?
不正是眼前這一切嗎?
“至於先生的清譽……”
李信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懇切。
“先生的清名,重於泰山,信豈能不知?”
“清廷鷹犬密布天下,先生一旦留名於此,必然會成為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黃培詩案’的慘禍,恐怕將要重演!”
“然——”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似有岩漿在奔湧,聲音再次變得激昂!
“先生的清名,源於何處?!”
“源於先生不肯摧眉折腰,護持我華夏衣冠!源於先生不肯同流合汙,堅守我聖賢大道!”
“清廷入主中原,非止竊國之盜!更是滅種之賊!他們要絕我文化之根,毀我文明之基!”
“剃發易服,大興文字獄,摧折天下士林風骨!他們想要的,是讓我華夏子孫,忘了自己的祖宗,忘了自己是誰,心甘情願地淪為他們驅使的胡虜奴仆!”
“先生今日在此,非為我李信一人,乃是為這危如累卵的華夏文脈,在這塞外苦寒之地,點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
“漢學宮所授之學,非偽學,非異端!正是先生您畢生所倡導的‘明體適用’之真儒學!是教人明家國大義、習安身立命之能、懷保境安民之誌的救世實學!”
“此地萬千軍民,皆是先生誌同道合的袍澤!”
“若先生因懼怕個人風險而袖手旁觀,坐視這塞外僅存的文脈星火,因缺少明師指引而漸趨黯淡,乃至最終斷絕於鄉野草莽之間……”
李信向前踏出一步,一字一頓地喝問。
“先生縱能保一身清名於亂世,夜半捫心,於心何安?!”
“於先生畢生所求之‘道’,又何存?!”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驚雷滾滾,在李顒的胸中炸響!
他閉上了眼睛。
腦海中,連日所見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洶湧而來。
蒙童們圍繞著《家園圖經》,那清澈而堅定的眼神。
武學員們在沙盤前推演“護民先於殺敵”戰術時,那既肅殺又溫情的神情。
那些目不識丁的軍官,在燈下為了一個圖譜符號而抓耳撓腮,笨拙卻無比專注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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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個曾經在村口奶聲奶氣喊著“衛民軍叔叔”的頑童,在忠勇碑前,踮著腳,莊重地擦拭著英烈的名字,用稚嫩的哭腔低聲背誦……
這一切,鮮活而熾熱。
這一切,不正是他苦苦追尋了一輩子的“明體適用”、“匡時濟世”的理念,在這遠離中原紛擾的塞外之地,最真實、最蓬勃、最動人心魄的實踐嗎?
一股浩然無匹的使命感,如同壓抑了千年的岩漿,轟然衝破地殼,瞬間淹沒了他心中所有的猶疑、恐懼與算計!
李信深吸一口氣,知道火候已到。
他展開一份早已備好的文書,雙手奉上,神情肅穆到了極點。
“信,有三請!”
“其一,懇請先生出任漢學宮祭酒,總纂《新蒙典》!”
“以先生‘明體適用’之學為總綱,將忠孝節義的家國情懷、稼穡百工的實用知識、保家衛民的根本大道,熔於一爐!徹底取代那禁錮心智、空洞無物的八股啟蒙!為我華夏後世蒙童,鑄就明理、立誌、強能的萬世之基!”
“其二,懇請先生主持‘經世講壇’!”
“於仕學之中,麵向我臥龍穀全體文武吏員、有誌軍民,開講真正的儒家經世致用之學!剖析清廷暴政之根源,揭露其文化閹割之毒計!為我等指明匡時濟世之方向,凝聚抗虜複國之心誌!”
“其三,懇請先生為我漢學宮‘正名’與‘立心’!”
“以先生之學術威望,以先生之反清誌節,向天下昭告:此間,非叛逆巢穴,乃是華夏文明存續之堡壘!此地,非割據一方,乃是培育光複河山火種之搖籃!”
“先生在此,便是對清廷所有汙蔑最有力的回擊!”
“先生在此,便是對天下士林、仁人誌士最強勁的感召!”
字字句句,如洪鐘大呂,震得李顒渾身劇顫。
他猛地睜開雙眼,那兩口古井般的深潭,此刻已是波濤洶湧,烈焰升騰!
他豁然起身,一把推開身前的桌案,對著李信,深深一揖到底!
“李將軍!”
不!
他直起身,改口道。
“漢王!”
“您所謀者,非一域之霸業,乃是為我華夏保種存文、光複河山之萬世宏圖!”
“您所行者,非尋常英雄路,乃是布滿荊棘、九死一生的聖賢之道!”
“顒,一介腐儒,空談半生,今日得見明主,得遇此薪火相傳之地,方知何為‘明體適用’之真諦!”
他的聲音裡,帶著哭腔,帶著壓抑了半生的激憤與終於找到歸宿的狂喜!
“蒙漢王不棄,委以重任,顒……顒雖才疏學淺,然,願效犬馬之勞,竭儘此殘軀,為保此文脈不絕,為育此燎原星火,縱使清廷刀斧加身,萬剮千刀,九死……其猶未悔!”
“好!”
李信眼中精光爆射,大步上前,雙手緊緊扶住李顒的手臂。
“得先生此諾,勝得十萬雄兵!”
“此非李信一人之幸,乃我臥龍穀萬千軍民之幸,更是我華夏文脈未來之大幸!”
一旁的陳敬之,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他整理衣冠,對著二人,深深地拜了下去。
“恭賀漢王!”
“恭賀先生!”
“漢學宮得先生坐鎮,真如北辰在天,群星拱衛!儒火燎原,自今日始!”
當夜,漢學宮深處,李顒暫居的客舍,燈火通明,一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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