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午時。
臥龍穀穀口校場,寒風卷著碎雪,刮在人臉上,像刀子在割。
昨夜連夜張貼的聯名告示,墨跡未乾,已被風雪侵蝕得微微卷邊,在木板上獵獵作響。
告示之前,是黑壓壓的人群。
軍士、流民、匠戶,所有人都沉默地站著,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如同暴風雪來臨前的死寂。
校場正中央,三具被草席隨意包裹的屍體,就那麼丟在凍得邦邦硬的泥地上。
暗紅的血,從草席的縫隙裡滲出來,在慘白的雪地上暈開一團團刺眼的印記。
這是燕九奉李信之命,在天亮之前,剛剛處決的“妖言惑眾者”。
然而,這雷霆萬鈞的血腥手段,似乎並未能徹底壓下那股湧動的暗流。
校場東側,一群身影顯得格外紮眼。
他們大多缺胳膊少腿,要麼拄著磨得光滑的拐杖,要麼空著一條袖管在風中擺蕩,要麼臉上帶著猙獰可怖的刀疤。
他們身上那破舊不堪的軍襖,依稀還能辨認出是前明邊軍的製式。
約莫五六十人。
為首的,正是磐石團裡一個叫“獨眼劉”的老兵油子。
據說,他當年在遼東跟著毛文龍的東江軍打過韃子,在那場血戰中丟了一隻眼睛,如今在磐石團裡當個火長。
此刻,他們相互攙扶著,就那麼沉默而固執地站在刺骨的寒風裡,像一群飽經風霜、寧折不彎的礁石。
李信一身玄色鐵甲,外罩黑袍,手按著腰間長刀的刀柄,麵無表情地立於臨時搭建的木台之上。
他的身後,周大勇、李鐵牛、陳武等一眾將領殺氣騰ing地肅立著。
民政官陳敬之則麵色凝重,手裡緊緊攥著一份文書。
沈雲容一身素色的棉裙,外麵罩著一件半舊的銀狐裘鬥篷,靜靜地站在李信身側稍後的位置。
她的臉色在風雪中顯得有些蒼白,但眼神卻異常沉靜,嘴唇緊緊地抿著。
“時辰到!”
擔任司儀的陳敬之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惴惴,上前一步。
他的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奉漢王令!處決清廷細作,以儆效尤!凡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者,皆如此例!”
話音落下,他猛地展開昨夜擬就的告示,用儘全身力氣,高聲宣讀:
“告臥龍穀軍民書!”
“一、臥龍穀上下,隻認漢王旗號!隻遵漢王軍令!凡以‘前朝’、‘正統’之名妖言惑眾、動搖軍心者,視同清廷細作,立斬不赦!”
“二、漢王妃沈雲容,乃本王明媒正娶之妻!其誌其行,天地可鑒!凡有妄議王妃身世者,以謗主論處!”
“三、本王起兵,隻為驅除韃虜,複我漢家山河,護佑黎民!非為一家一姓之私利!凡追隨本王者,皆為漢家英烈!身後皆入英烈祠,永享血食!子孫後代,永世銘記!”
陳敬之的聲音在空曠的校場上回蕩,字字句句,如同刀劈斧鑿,鏗鏘有力。
台下的軍民大多神情肅然,眼中閃爍著對李信的敬畏,以及對告示內容的深深認同。
然而,東側那群傷殘老兵,卻依舊沉默著,像一潭攪不動的死水,紋絲不動。
就在陳敬之宣讀完畢,準備宣布解散的那個瞬間——
“漢王!”
一個嘶啞卻異常清晰的呼喊,如同撕裂的布帛,驟然劃破了這凝固的空氣!
獨眼劉猛地推開身邊攙扶著他的袍澤,拄著拐杖,一步一個深坑,極其艱難,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到了木台的正前方!
他那隻僅存的獨眼,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地盯著台上的李信和沈雲容,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用儘力氣嘶吼道:
“兄弟們!咱們這些人!當年跟著毛帥在皮島!跟著袁督師在寧遠!跟著盧督師在巨鹿!跟韃子真刀真槍地拚過命!流過血!”
“丟胳膊斷腿,咱們他娘的連眉頭都沒皺過一下!”
“為啥?”
“就為咱是大明的兵!就為咱身上流的是漢家的血!”
他猛地用拐杖狠狠地頓在凍土之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那隻獨眼中迸射出一種狂熱到近乎偏執的神采!
“如今!老天爺開眼!讓咱在這鳥不拉屎的臥龍穀,見到了真正的朱家血脈!崇禎爺的嫡親曾孫女!她就在眼前啊!”
他猛地抬起那隻粗糙的手,直直地指向台上的沈雲容,聲音因為極度的激動而劇烈顫抖。
“王妃娘娘!您身上流著的,是咱大明天子的血!是咱大明朝……最後的龍種啊!”
話音未落,他猛地轉過身,對著身後那群同樣神情激動、呼吸急促的傷殘老兵,以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的軍民,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發出了泣血般的嘶吼:
“兄弟們!父老鄉親們!咱不能眼睜睜看著朱家的龍種蒙塵啊!”
“咱得給娘娘正名!”
“請娘娘登台!受咱們這些老兵痞子一拜!”
“給咱大明!給咱漢家!留個念想!留個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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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王!求您了!就讓王妃娘娘登台受禮吧——!”
“請王妃娘娘登台受禮!”
“給朱家血脈正名!”
“給大明留個根啊——!”
獨眼劉身後,那五六十名傷殘老兵,如同被瞬間點燃的乾柴,齊刷刷地單膝跪倒在地!
“砰!砰!砰!”
沉悶的聲響,是膝蓋骨與凍土的猛烈撞擊!
有人用僅剩的一隻手臂,瘋狂地捶打著自己塌陷的胸膛!
有人不管不顧地以頭搶地,額頭瞬間鮮血淋漓!
有人涕淚橫流,嘶啞的吼聲混雜著壓抑不住的哭腔,彙聚成一股悲愴而又狂熱的洪流,狠狠地衝擊著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和心臟!
他們大多出身前明邊軍,國破家亡的慘痛記憶早已刻入骨髓,對於“朱明正統”這四個字,有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執念。
沈雲容那虛無縹緲的“前明血脈”,就像是無儘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粒火星,瞬間點燃了他們心中壓抑了整整幾十年的熊熊烈火!
校場,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石破天驚的變故驚呆了!
陳敬之的臉色煞白如紙。
周大勇、李鐵牛等將領的手已經死死按在了刀柄上,眼中怒火升騰,可看著台下那些曾經一同浴血奮戰的老兵,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人群的陰影裡,燕九麵具下的眼神冰冷如刀,他麾下的青蛇衛暗哨,手指已經悄無聲息地扣上了腰間短弩的機括。
沈雲容的嬌軀微微顫抖,臉色比風雪還要蒼白。
她看著台下那些跪在寒風中,身體殘缺卻神情狂熱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有悲憫,有無奈,更有深深的憂慮和一絲恐懼。
李信的臉色,在獨眼劉嘶吼出“朱家龍種”那四個字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沉了下來,冷得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
他緩緩抬起手,一個不容置疑的動作,止住了身後所有將領想要上前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