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是洗不乾淨的。
尤其當它浸透了木板,滲入每一絲纖維,再被一夜的海風吹乾之後。
天邊撕開第一縷魚肚白時,媽宮港內聞不到一絲勝利的芬芳,隻有濃得化不開的血腥、硝煙和木料燒焦的混合氣味,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每個幸存者的喉嚨。
施琅靠在一截被削斷的主桅杆上,冰冷的海水剛剛衝刷過甲板,帶走了表層的血汙,卻帶不走那刺鼻的腥氣。他左臂的傷口已經被軍醫草草包紮,滲透出來的血將麻布染成了深褐色。他手中的佩刀刀刃上崩開了數個缺口,刀柄卻被他攥得發白,仿佛那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支撐著他沒有倒下。
“將軍,清點……清點完畢了。”一名年輕的參將聲音嘶啞,眼圈通紅,遞上一份被海水濡濕的戰報。
施琅沒有立刻去接。
他的目光越過眼前的殘破甲板,望向港灣。
一夜血戰,聯合艦隊退了。但他們留下的,是一個宛如地獄的媽宮港。
六十餘艘戰船,如今還能浮在水麵、保持大致完整的,不足十五艘。他的旗艦“海靖號”,曾經是南洋水師的驕傲,此刻卻像個被淩辱至遍體鱗傷的老兵,半邊船舷被轟得稀爛,三根主桅去了兩根,甲板上布滿了猙獰的炮彈坑洞。
更多的,是那些已經無法辨認船型的殘骸,它們或是在港內靜靜燃燒,冒著黑煙;或是徹底傾覆,隻留下一片片焦黑的木板和破碎的帆布,隨著浪湧無聲地起伏。
海水不再是藍色,而是一種肮臟的、混雜著油汙的暗紅色。
“念。”施琅的嘴唇乾裂,隻吐出一個字,聲音卻像砂紙摩擦過甲板。
“是。”年輕參將強忍著喉頭的哽咽,展開戰報,“此役,我軍參戰將士六千八百一十二人,陣亡……陣亡三千一百四十七人,重傷九百六十一人。副將陳暉……殉國。艦船損毀四十八艘,其中……徹底沉沒三十一艘。”
每一個數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施琅的心口。
他閉上了眼睛。
陳暉那張憨厚而忠誠的臉,最後時刻擋在他身前,被炮彈撕裂的身體,那句沒能說完的“將軍快走”,猶在耳邊。
三千一百多條鮮活的生命,就在這短短的一夜之間,在這片他們誓死守護的海港裡,化作了冰冷的數字。
他們用血肉之軀,為聯合艦隊那四十艘巨艦,上了一堂關於大華軍人意誌的課。
“敵軍呢?”施琅再次睜開眼時,渾濁的眼球裡隻剩下冰冷的平靜。
“據了望哨觀察及俘虜招供,紅毛夷……聯合艦隊,至少三艘主力戰艦被我軍水雷、火船擊沉,其中一艘為葡萄牙人的七十門炮級戰艦。另有五艘以上戰艦重創,冒著黑煙脫離戰場。其總旗艦‘七省聯盟’號,亦被我岸防炮開花彈命中多次,右舷甲板燃起大火,傷亡……預估不低於兩千人。”
以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換來敵軍傷筋動骨。
這是一場慘勝。
值得。
施琅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他伸出還能動的右手,接過了那份沉甸甸的戰報。
“傳令下去,”他站直了身體,儘管動作牽動了傷口,讓他臉色瞬間煞白,但他的腰杆依舊挺得筆直,“所有還能動的人,收斂袍澤屍骨,厚葬於港後山坡,立碑!所有還能開炮的船,所有還能發射的岸炮,重新裝填,炮口對準外海!告訴弟兄們,紅毛夷隻是暫時退卻,他們還會回來。澎湖,還在我們手裡!”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記驚雷,炸醒了那些沉浸在悲痛與疲憊中的士兵。
一名老兵默默地將一具年輕士兵的屍體背起,走向岸邊。一名炮手用袖子擦去臉上的血汙和硝煙,開始檢查炮膛。
絕望和悲傷並未消失,但一種更為堅韌的東西,在這些幸存者的眼中重新燃起。
隻要主將不倒,軍魂不散!
……
距離澎湖三百裡外的海麵上。
聯合艦隊旗艦,“七省聯盟”號的船長室內,氣氛壓抑得能擰出水來。
彼得·卡倫提爾麵沉如水,他那身華麗的總督製服上,沾染著幾點乾涸的血跡,那是他的衛兵被一發飛濺的木刺穿透喉嚨時濺上的。
他的麵前,放著一份同樣觸目驚心的戰損報告。
三艘主力艦沉沒,五艘重創,近兩千名經驗豐富的水手和士兵永遠留在了媽宮港。他最倚重的葡萄牙盟友,損失了一艘最強大的戰艦,其艦隊指揮官在撤退時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憤怒和質疑。
“一群用木筏和勇氣作戰的野蠻人……一群瘋子!”卡倫提爾低聲咒罵著,他無法理解。
在他的認知裡,海戰是優雅而殘酷的數學遊戲。誰的船更大,誰的炮更多,誰的陣列線更完美,誰就是勝利者。
可昨夜,那些駕駛著簡陋福船,船頭綁著火油罐就敢衝向他八十門炮巨艦的大華士兵,徹底顛覆了他的戰爭觀。他們不是在打仗,他們是在用命去填!
“總督閣下,”副官小心翼翼地開口,“我們……是否需要休整後,再次發起進攻?他們的艦隊已經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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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進攻?”卡倫提爾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用什麼進攻?用我們高貴的歐洲士兵的命,去和那些不值錢的黃皮猴子一換一嗎?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已經快要嘩變了!他們說,這不符合我們來東方的初衷!”
來東方的初衷是什麼?是掠奪財富,是開拓殖民地,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利益。
而不是在一場毫無榮譽感的血腥肉搏中,消耗寶貴的艦隊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