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關關府的廳堂裡，牛油蠟燭燒得劈啪作響，酒肉的香氣與將士們的歡笑聲交織在一起。劉備高坐主位，麵頰因酒意而泛紅，手中青銅酒樽在燭光下泛著微光，案幾上已經倒了三四個空酒壇。剛剛歸降的蜀地將領們輪流敬酒，說著皇叔仁義的奉承話。
士元！劉備突然拽住龐統的衣袖，今日之會，快意否？他舌頭有些打結，酒氣噴在謀士臉上。
龐統手中羽扇一頓，眉間掠過一絲陰翳。他放下酒樽，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也。
廳內霎時一靜。幾名醉醺醺的將領僵在原地，酒樽懸在半空。
劉備臉色驟變，重重將酒樽砸在案上：荒謬！昔日武王伐紂，作樂象功，莫非也不是仁者之兵？他的聲音在廳內回蕩，士元此言，何不合道理？既不願，可先退去！
眾將麵麵相覷，新降的蜀將們交換著眼色，有人已經悄悄按住劍柄。龐統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冠，突然仰天大笑，起身時衣袖帶翻了酒樽，琥珀色的液體在案幾上蜿蜒流淌。他朝劉備深深一揖，轉身大步離去，青色袍角在門檻處一閃而逝。
主公醉了。簡雍連忙示意侍從，快扶主公歇息。
三更梆子響過，劉備從噩夢中猛然驚醒。他夢見涪水關城牆滲出鮮血，龐統站在血泊裡冷笑。帳內燭火已殘，月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他頭痛欲裂，喉嚨乾得發疼。
水……劉備嘶聲道。
親兵連忙端來醒酒湯，小心翼翼地說道：主公，昨夜宴會，龐軍師被主公斥退……
劉備的手突然一顫，蜜水灑在錦被上。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當眾嗬斥龐統的場景清晰得刺目。吾竟如此糊塗？他猛地掀開錦被，冷汗浸透中衣。他赤腳踩在冰涼的地磚上來回踱步，窗外殘月如鉤。
晨議時辰未到，劉備已整冠束帶站在堂前。當龐統跨入門檻時，他疾步上前，躬身長揖，士元！備昨日酒醉，言語觸犯，幸勿掛懷。
龐統連忙避讓：統豈敢受主公如此大禮？且君臣議事，何來觸犯之說？
劉備堅持不起：備口出狂言，辱及賢士，若不謝罪，何顏立於天地間？
龐統輕歎一聲，上前扶起劉備：君臣之間，本有諍諫之道。昨日之失，非獨主公。
劉備直起身，發現龐統眼中並無慍色，反而閃爍著狡黠的光芒。他忽然明白過來，苦笑道：好個鳳雛，原來早有預料。
非也非也。龐統搖著蒲扇，昨日確是臣先失言，明知主公醉飲，仍出言直諫，致君臣當眾失和，豈非統之過？主公以武王自比，臣卻以紂王相喻，實在不該。
劉備聞言一怔，隨即會意大笑。原來昨夜那番對話，竟暗含如此機鋒。他拉著龐統的手在席間坐下：如此說來，昨日之失，當在……
君臣俱失，何獨主公？龐統搶先道，眼中閃著智慧的光芒，不過這一失，倒讓臣看清了主公的真心。
劉備正色道：願聞其詳。
主公酒後吐真言，以武王自況，可見取川之誌已決。龐統壓低聲音，既然如此，何不趁劉璋尚未防備，直取成都？
正說話間，簡雍、孫乾、黃忠等人魚貫而入，見劉備與龐統言笑晏晏，便知君臣嫌隙已消。簡雍笑道：主公與軍師和好如初，實乃三軍之福。
劉備正要答話，忽聽帳外一陣急促腳步聲，親衛匆匆奔入，單膝跪地：報——主公！成都張鬆求見！
劉備聞言，霍然起身：子喬來了？
龐統眼中精光一閃，低聲道：張鬆此時來投，必是成都生變！
劉備當即揮手：快請！
門簾掀起，張鬆踉蹌而入，衣衫淩亂，滿麵風塵。他發冠歪斜，袍袖上還沾著泥漬，顯然是一路奔逃而來。
明公！張鬆撲跪在地，聲音嘶啞，劉璋……劉璋已起殺心！
劉備箭步上前，一把扶住搖搖欲墜的張鬆：子喬且慢說話。轉頭急喚侍從：速取熱茶來！
侍從捧來青瓷茶盞，蒸騰的熱氣在帳內氤氳。張鬆十指痙攣般緊扣茶盞，骨節發白，滾燙的茶湯濺在手背也渾然不覺。他仰脖一飲而儘，喉結劇烈滾動，這才稍稍定神。
明公……張鬆突然抓住劉備衣袖，聲音嘶啞如裂帛。他環視帳內，目光在簡雍、龐統等人臉上逡巡，確認帳內皆是心腹，這才壓低聲音：三日前，我接到明公欲回荊州的消息……他的聲音突然哽咽，手指不自覺地揪緊衣襟，當時我……我急得六神無主，連夜修書……
簡雍忍不住插話：可是那封密信出了問題？
張鬆痛苦地閉上眼：正當書信寫就，家兄突然到訪。席間酒醉，信箋從袖中滑落……他猛地抓住劉備的手臂，家兄拾得書信後，當即入宮告密！劉璋勃然大怒，認定明公背信棄義，已下令全城搜捕與明公交好之人！
子喬如何脫身？龐統突然開口，羽扇停在半空。
我……張鬆喉頭滾動，眼中泛起淚光，趁夜翻越後院院牆，家眷……家眷儘陷城中……話未說完，已是淚如雨下。
劉備麵色驟變，握著張鬆的手不自覺地收緊，看見張鬆指甲縫裡還殘留著攀爬時的泥土，錦袍下擺被荊棘扯破的裂口處隱約可見血跡。
子喬舍家為義，此恩此情，備永世難忘。劉備聲音低沉，帶著深深的愧疚，轉頭厲聲吩咐：立即派人潛入成都，務必救出子喬家眷！
廳內一片沉寂，隻聽得廳外寒風嗚咽。忽然，張鬆掙脫劉備的手，踉蹌著跪倒在地：明公！眼下劉璋正在調兵遣將，若不速取成都，恐生大變啊！
劉備連忙扶他，卻見一滴鮮血從張鬆袖口滴落，在青磚地上綻開一朵刺目的紅梅。原來他翻牆時被瓦礫所傷，這一路奔波，傷口始終未得處理。
傳軍醫！劉備厲聲喝道，隨即解下自己的錦袍披在張鬆肩上，子喬放心，備必救回家眷，不負所托！
龐統羽扇輕點案上地圖：主公，事不宜遲……
軍議一直持續到深夜，廳內的燭火卻愈發明亮。那光芒透過窗欞，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堅定，仿佛預示著即將到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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