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郡城頭，獵獵的江風卷起嚴顏花白的須發，也吹得城樓上的旌旗發出沉悶的嗚咽。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冰冷的垛口青磚，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城下，任暉那年輕而暴烈的叫罵聲，裹挾著數百士卒的鼓噪，依舊頑固地穿透風牆，斷斷續續地鑽進耳中。
“嚴顏老兒！縮頭烏龜！有膽下來，十個回合內取你首級！”
嚴顏布滿歲月刻痕的臉上毫無波瀾，隻有那雙深陷的眼窩裡，沉澱著難以撼動的磐石般的意誌。昨日任暉那最後一擊，那幾乎要震碎他背骨的沛然巨力，此刻仍在他每一寸筋骨中隱隱作痛，如同無聲的烙印。他心中雪亮，這劉備麾下，臥虎藏龍，縱是眼前這無名小卒，觀其昨日引軍進退、槍法精絕，若放在自己血氣方剛的壯年，也未必敢言必勝。
“守！”嚴顏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沉甸甸的鐵錘，砸在身後屏息待命的裨將趙莋心上，“緊閉四門，擅出者斬！任他叫破喉嚨，不得理會！”
麾下偏將張了張嘴，終究把話咽了回去，隻重重一抱拳：“諾！”
城下的喧囂持續了整日，任暉幾番引著剽悍的親兵旋風般撲到吊橋邊緣，刀槍閃亮，試圖強行衝擊那橫亙的護城河。每一次，迎接他們的都是城頭驟然爆發的死亡之雨。箭矢撕裂空氣，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密集地攢射在吊橋前的土地上，濺起一片片泥塵，也釘死了任何前進的可能。任暉頭盔上的紅纓在箭風中狂亂地搖擺，如同他無處發泄的怒火。
日影西斜，將城牆的影子拖得又長又暗。任暉勒馬城下，胸膛劇烈起伏，望著那緊閉如鐵閘的城門和城頭影影綽綽、沉默如山的守軍身影，猛地一撥馬頭，聲音嘶啞：“收兵！”
次日的太陽剛剛爬過東山頭，任暉便又帶著他的數百親騎，卷著煙塵，再次兵臨城下。這一次，他令麾下將校罵陣，這將校更加惡毒，將嚴顏的祖宗八代都翻出來羞辱了一遍。城頭守軍的回罵也如同沸水般翻騰起來。
“任暉小兒，乳臭未乾，也敢狺狺狂吠！”
“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
就在這震天的對罵聲中，城頭垛口後，嚴顏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驟然鎖定了那個在城下往來馳騁、盔纓最為醒目的身影。他沉穩地探臂，一張鐵胎硬弓被無聲地挽開，粗糲的手指扣上冰冷的箭羽，弓弦緊貼耳畔。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唯有城下的叫囂和風聲在背景裡喧囂。下一刹那，弓弦震響！
“嗖——！”
一道烏黑的閃電撕裂了喧囂的空氣，帶著淒厲的破空聲，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直撲任暉！
任暉反應極快，偏頭一閃，箭矢擦過他的頭盔，“錚”的一聲釘入身後土地。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摸，那頂精鐵打造的頭盔竟已不翼而飛！
“老匹夫！”任暉目眥欲裂，一股邪火直衝天靈蓋，他猛地從鞍旁箭袋裡抽出一支長箭，搭上自己馬背上的強弓，幾乎不用瞄準，憑著胸中那口惡氣和滿腔的戾氣，朝著城頭那“嚴”字帥旗所在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拉滿了弓弦！
“嘣！”弓弦爆響，長箭離弦！
這一箭，帶著任暉所有的憤怒與不甘，化作一道複仇的白虹，銳不可當地撕裂長空，發出駭人的尖嘯！它並非射向人影，而是直指那根粗壯的旗杆頂端！
“哢嚓！”一聲脆響，清晰地傳遍驟然寂靜下來的戰場。
城頭，那麵象征著巴郡守將威嚴、在風中獵獵招展的巨大“嚴”字帥旗，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猛地一歪，旗麵無力地飄蕩了一下，隨即帶著沉重的旗杆頂端那被精準射斷的銅箍，轟然墜落！沉重的旗幟砸在城樓瓦片上，發出一連串破碎的悶響，然後軟塌塌地滑落下來，蓋住了幾名驚惶躲閃的士兵。
城上城下，瞬間死寂。
嚴顏站在敵樓陰影裡，麵沉如水，唯有緊握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他冷冷地看著城下那個狀如瘋魔的敵將，看著他那張因憤怒而狂野扭曲了的臉。
副將衝到嚴顏身邊，急聲道：“將軍！賊子猖狂！末將請命，率一隊敢死之士，趁其不備，出城衝殺一陣！挫其銳氣！”
嚴顏緩緩搖頭，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城下任暉身後那些雖然憤怒卻也明顯透出疲憊的士卒，最終落在更遠處那片依著地勢紮下的營盤上。“匹夫之勇。”他的聲音冷硬如鐵，“任暉兵少，連日叫罵攻城，已成強弩之末。其兵少，顯是無力強攻，隻能固守待援。他此刻巴不得激我們出城野戰。傳令下去，加固城防，多備滾木礌石、火油金汁，尤其留意西門、北門水門！劉備大軍，不遠了。”
他的目光投向東方天際，那裡，是劉封主力前來的方向，也是他心中真正的大敵所在。城頭的風，似乎更冷了。
任暉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收兵回營，那老將嚴顏，竟如磐石般紋絲不動，任憑他如何挑釁，隻是冷眼旁觀。
“打造雲梯！趕製撞木！掘土堆山！”任暉咬著牙，聲音嘶啞地對副將下令，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就不信，啃不下這塊老骨頭！”他心中憋著一股邪火，無處發泄，隻能化作對器械的瘋狂催逼。營盤中，叮叮當當的敲打聲日夜不息，木屑紛飛，士卒們疲憊不堪。時間在焦灼中流逝，每一刻都像一個沉重的磨盤，碾磨著任暉的耐心和銳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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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刺破江上的薄霧，大地開始震動。煙塵如同一條翻滾的黃色巨龍，席卷而來，遮蔽了初升的朝陽。沉悶而整齊的腳步聲，如同滾雷般由遠及近，震得人耳膜發麻，心臟也隨之狂跳。一麵麵赤紅色的“劉”字大旗，如同燎原的烈火，在煙塵上方獵獵招展，迅速鋪滿了視野。刀槍如林，甲胄反射著冰冷的寒光，綿延不絕的隊伍帶著無堅不摧的氣勢，壓向巴郡城下。
嚴顏站在城頭最高處，花白的須發在晨風中拂動，眼神凝重如淵。看著那如同潮水般湧來的大軍，看著那麵在無數旗幟簇擁下緩緩移至陣前的主帥大纛，他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江霧和塵土氣息的涼氣。該來的，終究來了。巴郡真正的考驗，此刻才真正降臨。
大軍在距城一箭之地外，如同巨大的磐石般穩穩停下，揚起的塵土緩緩沉降。帥旗下，一騎緩緩越眾而出。那人身披亮銀魚鱗甲，頭戴束發金冠，赤馬銀戟，麵容英挺，眉眼間帶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沉穩與銳利，正是劉備嫡長子，都督劉封。
劉封勒住戰馬，目光如炬，掃過眼前這座扼守兩江咽喉的雄城。巴郡城，依山水而建，城牆高聳，全由巨大的條石砌成，在初升的陽光下泛著冷硬的青灰色光澤，歲月的侵蝕並未磨去它的崢嶸，反而更添幾分森嚴。環繞城牆的護城河，引的是活水，寬闊異常，水色渾濁湍急，在城牆與大軍之間劃開一道難以逾越的天塹。城上，垛口之後，密密麻麻布滿了守軍，刀槍的寒光如同密集的星辰。一麵新升起的“嚴”字大旗，在城樓最高處傲然挺立。
劉封心中凜然。這城，硬啃不得。他微微抬手，止住了身後躍躍欲試的眾將。身旁一名嗓門洪亮的親兵策馬上前幾步，深吸一口氣，朝著城頭高聲喝道：
“城上守軍聽著！大漢左將軍、宜城亭侯劉皇叔麾下，荊州都督劉封在此！皇叔奉天子密詔，討伐不臣！爾等皆為漢家子民，何苦為逆賊劉璋螳臂當車？嚴顏將軍，趙莋太守！識時務者為俊傑！速開城門，歸順皇叔，共扶漢室，不失封侯之位！若執迷不悟，待我大軍踏平城池，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話音在城下回蕩，帶著勸降的誘惑和隱隱的威脅。
城頭一片死寂。片刻，敵樓的箭窗後，一個蒼老卻異常渾厚的聲音穿透下來，帶著磐石般的冷硬：
“劉封小兒！休得妄言！我主劉益州，乃漢室宗親，坐鎮西川，保境安民，何來‘不臣’？劉備假借皇命，實為背信棄義，覬覦他人基業之豺狼！老夫嚴顏，世受漢祿、主恩，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爾等要戰便戰，不必多費口舌！放箭！”
“放箭”二字如同驚雷炸響！
幾乎在嚴顏話音落下的瞬間，城頭早已引弓待發的守軍弓弩手齊齊鬆開了弓弦！
“嗡——！”
一片濃密的烏雲驟然騰空！那不是烏雲，是成百上千支帶著死意的箭矢！它們撕裂空氣，發出令人頭皮炸裂的尖嘯，如同暴雨般朝著城下劉封勸降隊伍所在的區域覆蓋下來！
劉封瞳孔驟然收縮，反應快如閃電，猛地一勒馬韁！胯下駿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他同時厲聲大吼：“舉盾！退！”
“噗噗噗噗……”“咄咄咄咄……”
箭雨轟然落下！密集的撞擊聲如同冰雹砸在瓦片上。劉封的親兵們訓練有素，巨大的櫓盾瞬間在劉封身前和頭頂組成一道堅固的屏障。箭矢狠狠地釘在厚實的木盾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尾羽猶自劇烈震顫。更有不少勁矢越過盾陣，射入後麵軍陣，頓時引起一片壓抑的痛呼和騷動。
劉封的戰馬前蹄重重落地，他臉色鐵青，眼中最後一絲勸和的希望被這陣毫不留情的箭雨徹底澆滅。他撥轉馬頭，在盾牌護衛下迅速退入中軍大陣，身後城頭的叫罵聲和弓弦的震響猶自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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