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鉛。火盆裡的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幾張神色各異的臉。劉封坐在主位，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佩劍冰涼的劍柄，目光落在攤開的地圖上，江州城那堅硬的輪廓仿佛烙鐵般灼燒著他的視線。
任暉猛地踏前一步，甲葉嘩啦作響，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嗜血戰意：“都督！末將願立軍令狀！給我一萬精兵，十日之內，必踏平江州！若不成，提頭來見！”他聲如洪鐘，震得帳簾似乎都在微微抖動。
“強攻？”劉封緩緩搖頭，聲音低沉，“江州城，巴蜀東門，鎖鑰之地。城高池深，滾木礌石堆積如山，嚴顏老兒經營多年，糧秣足可支三月有餘。我軍若以血肉之軀硬撼此城，縱使拿下，也必是屍山血海，元氣大傷。到時，拿什麼去取成都？拿什麼去麵對益州其他虎視眈眈的守將？”他抬起頭，目光掃過帳中諸將，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鬱，“此乃下下之策。”
一直沉默立於文臣首位的恒階卻捋著頜下稀疏的胡須，緩步上前。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任暉的躁動：“任將軍勇武可嘉。然江州城堅，嚴顏老辣，強攻徒耗精銳，智者不為也。”他枯瘦的手指精準地點在地圖上江州城西北方向，沿著一條蜿蜒的細線滑動，“嘉陵水自北來，彙於江州。墊江扼其上遊咽喉，乃江州糧秣轉運之命脈。”指尖在“墊江”二字上重重一敲，“我軍若分兵一支精銳，溯嘉陵水而上，繞開江州堅城，奇襲墊江！此城守備遠不及江州，一旦得手，江州糧道立斷！嚴顏縱有通天之能，困守孤城，糧儘援絕，屆時是戰是降，由不得他！此乃‘扼其咽喉，迫其決戰’之計！”
帳內一時寂靜。任暉眉頭緊鎖，顯然對這種迂回之策頗不以為然。劉封的目光卻牢牢鎖住恒階指尖點著的“墊江”，眼神銳利如刀。他沉吟片刻，猛地一拍案幾：“好！恒參軍此計大妙！避其鋒芒，擊其要害！”他霍然起身，目光灼灼掃過帳中，“誰能擔此重任？”
一直靜立在帳角、如同磐石般沉默的向寵，此時沉穩地跨出一步，抱拳躬身，聲音不高卻斬釘截鐵：“末將向寵，願往！必取墊江！”
劉封看著他堅毅沉靜的麵容，重重點頭：“好！向將軍，予你精兵五千！多備舟楫，偃旗息鼓，即刻出發！務必隱秘神速，一舉拿下墊江！”他頓了頓，目光轉向任暉，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任將軍，你率本部人馬，隨向將軍同往！但，”他加重了語氣，“旗號，打我的！還要打你的！聲勢要足，要讓江州城頭看得清清楚楚，是我劉封，親自引兵去攻墊江了！”
任暉一愣，隨即臉上露出恍然與興奮交織的神色：“主公妙計！末將明白！”
夜色如墨，吞噬了嘉陵江的濤聲。一支龐大的船隊悄然離岸，像一群沉默的巨獸滑入江心。船帆並未完全張開，隻借著微弱的風勢和水流，無聲地向西北上遊駛去。船上的火把稀疏黯淡，在濃重的黑暗中如同幾點微弱的螢火。然而，當船隊徹底消失在江州守軍視線之外後，情況陡然一變！
“呼啦——呼啦——”巨大的船帆在黑暗中猛地被扯滿，迎風鼓脹，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無數火把如同燎原之火般瞬間點燃，將江麵映照得一片通紅！火光跳躍，映亮了一張張肅殺的麵孔和森然的刀槍。船速驟然加快，破開江水，激起嘩嘩的巨大浪湧。更驚人的是，在船隊中央最顯眼的幾艘大船上，兩麵巨大的旗幟在火光中獵獵招展——一麵是鬥大的“劉”字，另一麵則是威猛的“任”字！旗幟在夜風中狂舞，仿佛在向整個江麵宣告：劉封、任暉主力大軍，正氣勢洶洶，直撲墊江！
城頭的哨探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片刻前還一片死寂的江麵，突然變得燈火通明，喧囂震天！那兩麵在火光中無比刺眼的主將旗幟，更是讓他們心頭巨震。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傳到嚴顏耳中。
老將軍大步流星登上城樓，手扶冰冷的雉堞，目光如電，穿透沉沉夜色，死死鎖住江麵上那片快速移動的火海與旗幟。他身旁的趙莋憂心忡忡：“嚴將軍，劉封竟敢分兵？看那旗號，他本人和任暉似乎都在其中！莫非真是去取墊江，襲擾糧道？或者……是誘我出城追擊的詭計？”
嚴顏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嘴角緊抿的線條透出鋼鐵般的意誌。他冷笑一聲，聲音如同金鐵交擊，在寒夜裡異常清晰：“哼！黃口小兒，徒施詭詐！想引老夫出城？妄想！江州城高池深，糧草豐足，老夫倒要看看，他能圍到幾時？傳令各門，緊守城關！任他旌旗招展，我自巋然不動！沒有老夫將令，擅出城者——斬！”最後一個“斬”字，帶著凜冽的殺氣，讓周圍的親兵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他深信，隻要自己穩坐釣魚台，劉封的任何花招都將徒勞無功。那江麵上的喧囂火光，不過是年輕人沉不住氣的恫嚇罷了。
日子在江州城頭嚴密的戒備和城下劉封大營表麵上的按兵不動中，一天天滑過。江麵上那夜的火光與喧囂早已消散，隻留下死水般的平靜。城頭守卒緊繃的神經漸漸有些鬆弛，甚至有人私下嘀咕，劉封那夜或許隻是虛張聲勢，見江州難啃，已經灰溜溜退兵了。
嚴顏依舊每日巡城，步伐沉穩，眼神銳利如初，隻是花白須發間，似乎又添了幾縷風霜。他堅信自己的判斷，對趙莋幾次試探性的進言——諸如是否該派斥候沿江打探上遊情況——均以冷硬的“不必”二字駁回。他堅信劉封主力仍在江州城下，那夜的動靜，不過是惑敵之計。守城，比拚的是耐心，是底蘊。他嚴顏，有的是耐心。
然而，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在一個尋常的黃昏被徹底粉碎。
“報——！急報——！”淒厲的嘶喊聲撕破了江州城黃昏的寧靜。一個渾身浴血、甲胄殘破的軍校連滾帶爬地衝上城樓，幾乎是撲倒在嚴顏腳下，他臉上混雜著塵土、汗水和驚惶的血汙，氣息如同破舊的風箱：“將軍！墊江……墊江失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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