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春,鄴城。
本該是萬物複蘇、生機盎然的時節,魏王宮卻依舊被一股沉重的暮氣籠罩著。冬日的酷寒仿佛並未遠去,反而沉澱下來,滲入了宮牆的每一塊磚石,纏繞在宮殿的每一根梁柱之間。宮內往來侍從皆屏息凝神,步履匆匆,臉上不見春日的歡愉,隻有化不開的憂慮與驚懼。
連續的戰敗噩耗、荊州關羽北上的淩厲兵鋒,如同兩柄交替揮下的重錘,不斷敲擊著這座帝國權力中樞。而比這些外部威脅更讓人心惶惶的,是魏王曹操那自去歲冬便急劇惡化、纏綿病榻至今未愈的沉屙。開春以來,天氣雖漸暖,曹操的病情非但未見起色,反而因一番憂思勞神,再度加重了。
在一番嘔心瀝血的全局部署,將西線防務、東線應對、內部維穩等諸事艱難安排妥當後,他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眾人退下執行。
……
寢殿內,濃重的藥味幾乎凝固在空氣中,與角落裡炭火盆散發出的微弱熱氣混合,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暖悶。曹操仰臥在錦榻之上,身上覆蓋著厚厚的錦被,卻似乎依舊抵擋不住那從骨髓深處透出的寒意。他的麵色不再是去冬的蠟黃,而是一種缺乏血色的灰白,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如同兩個黑洞。原本魁偉的身軀,如今在寬大的寢衣下顯得空蕩蕩,隻剩下嶙峋的骨架。
連續數日,他時而昏睡,時而清醒。昏睡時,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清醒時,那雙偶爾睜開的眼睛裡,昔日的銳利與霸氣已被病痛磨蝕了大半,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種竭力維持的、對周遭一切的審視。偶爾一陣劇烈的咳嗽會撕裂殿內的寂靜,那聲音空洞而費力,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聽得侍奉在側的宮人心驚膽戰。
禦醫們束手無策,私下裡皆搖頭歎息,言大王此乃“憂勞成疾,邪氣入腑,非藥石所能速效”。所有人都明白,魏王的生命之火,正在春寒中艱難地搖曳,誰也無法預料,下一次劇烈的咳嗽之後,那火焰是否還能繼續燃燒。
就在這病情反複、最為沉重的時刻,曹操展現了他作為梟雄最後的堅韌。他知道,有些安排,不能再等,必須在他神智尚清時,徹底交代下去。
他以微弱卻不容置疑的語氣,召來了世子曹丕。
曹丕趨步而入,跪倒在榻前。看著父親那形銷骨立、氣若遊絲的模樣,他心中五味雜陳,有悲痛,有恐懼,更有一種即將肩負重擔的惶惑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他小心翼翼地握住父親那隻枯瘦如柴、冰涼且微微顫抖的手,聲音哽咽:“父王,兒臣在此。”
曹操喘息了許久,才積攢起一絲氣力,緩緩開口。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如同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滄桑和不容置疑的權威,如同一位自知領地危機四伏、時日無多的老獅,向繼承者傳授最後的生存法則。
“丕兒……時局維艱,為父這身子……怕是難以持久了。”他艱難地說道,“這千斤重擔,這萬裡江山,遲早要落在你的肩上。”
他首先指向內部,字字千鈞:“對內,首重穩定。漢室雖名存實亡,然天下人心,尚未儘歸。你……切不可操之過急。賈詡、華歆、王朗等老臣,名望足以安邦,縱有私心,亦當善加籠絡,以定朝局。”
提到骨肉兄弟,他目光複雜,帶著深深的無奈與警示:“子文曹彰)勇烈,可禦邊陲,然不可使之涉足中樞。子建曹植)……文采風流,然非人君之器,你要……既要容他,亦要……防他,使其安享富貴,勿生事端。”
談及外敵,曹操渾濁的眼中迸發出刻骨的恨意與冰冷的理智:“劉備……”這個名字仿佛帶著血,從他齒縫間擠出,“乃我曹氏世敵!其勢雖張,然根基未固。西線……當以固守為上,曹真、張合、郭淮……皆可倚仗。憑險而守,挫其鋒芒,待其自弊。切記……不可因私仇而廢國事,夏侯淵之敗……當引以為戒!”
“孫權……”他嘴角扯起一絲譏誚的弧度,如同鷹隼審視著狡黠的狐鼠,“反複小人,首鼠兩端……可利誘之,使其與劉備相爭……荊州,乃其必爭之地,坐觀其鬥……以待其釁。”
接著,他以驚人的毅力,為曹丕一一剖析麾下重臣:
“曹真忠勇沉穩,可托大事……”
“張合老而彌堅,善戰無赫赫之功……”
“徐晃有周亞夫之風,持重可靠……”
“賈詡智深,然性疑,可問計,不可托底……”
“劉曄……才策奇士,然其身份……需善用其智,亦需……留意其心……”
……
他一一點評,如同在布置一盤關係國運的棋局,每一子落在何處,有何利弊,皆清晰無比。
當所有人的名字都已掠過,殿內的氣氛驟然變得更加凝滯,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曹操用儘全身力氣,死死攥住曹丕的手,那突如其來的力量,幾乎不似一個垂死之人。他渾濁的眼底,燃起最後一點幽暗而銳利的光,緊緊鎖住曹丕,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沉重,甚至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深沉的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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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人……司馬懿!”
曹丕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劇痛和父親那異常的目光,心頭一凜,忙道:“父王,仲達才乾超群,兒臣正欲……”
“住口!”曹操猛地打斷,引發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灰白的臉上湧起病態的潮紅。他死死盯著曹丕,聲音雖弱,卻字字如錘,敲在曹丕心上:“你……隻知其才,未知其心!此人……鷹視狼顧,非人臣之相!吾夢‘三馬同食一槽’,此兆……大不祥!”
“非人臣之相”五字,如同冰錐,刺入曹丕耳中,讓他瞬間汗毛倒豎。他從未見過父親對任何人流露出如此深刻的警惕與……近乎預言的恐懼。
“其才……如淬毒利刃,”曹操喘息著,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心力,“可傷敵,亦可噬主!故……吾以宗室為柄,宿將為鍔……層層製約,方可用之……禦外侮。”
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曹丕的靈魂,將最後的警示烙印進去:“然,吾兒切記!日後……絕不可使其久據權樞!要仿高祖遺策……對司馬氏,天下共擊之!嚴防……死守……不可……不可有一日懈怠!”
他的氣息越來越弱,攥著曹丕的手也漸漸無力,但那深不見底的擔憂卻濃稠如墨:“彼……必預汝家事……丕兒……小心……千萬小心……”
話音漸逝,寢殿內一片死寂,唯有曹丕壓抑的呼吸聲與窗外不合時宜的鳥鳴交織。春光透過窗欞,在冰冷的金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卻絲毫驅不散彌漫的寒意。生命燭火將儘的一代梟雄,正用最後的氣力為他親手建立的王朝築起最後一道防線。然而命運的齒輪早已轉動——人心的欲望與曆史的洪流,又豈是這病榻前的諄諄告誡所能束縛?
此時曹操的手臂頹然滑落,雙眼緩緩闔上,隻剩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著生命的殘存。而那最後的警告,卻如一道帶著詛咒的烙印,深深鐫刻進曹丕的靈魂,在他心頭投下漫長而森冷的陰影。太醫匆忙上前診脈,對曹丕使了個眼色。曹丕會意,深知父親需要靜養,隻得躬身悄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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