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內的等待,是凝固的、被無形張力拉扯的時間。
韓笑在傷痛與焦躁中掙紮康複,林一埋首於無線電波和密碼符號的抽象世界,
而冷秋月,則感到一種日益強烈的、源於本能的衝動,
如同被困在籠中的鳥兒,渴望衝向風暴的中心,用雙眼去見證,用筆去記錄。
陳默群的技術人員在對神秘信號進行枯燥而漫長的監測與定位,進展緩慢,這更讓她無法安心蟄伏。
她知道,真正的戰場,不在安全的庇護所內,
而在炮火連天、血肉橫飛的前線和那些被戰爭碾碎的廢墟之中。
“明鏡通訊社”不能隻存在於計劃和口頭上,
它需要真實、鮮活的血液來賦予生命,需要來自地獄邊緣的聲音來證明其存在價值。
“我必須出去一趟。”這一天清晨,冷秋月對林一和韓笑說,語氣平靜卻不容置疑。
她換上了一套從陳默群手下那裡找來的、半舊但結實的藍色工裝,
長發挽起塞進一頂男式鴨舌帽裡,臉上刻意抹了些煤灰,
背上一個塞著筆記本、鉛筆、少量紗布和藥品的帆布包,看起來像個清秀但飽經風霜的少年工人。
“去閘北方向看看,靠近火線的地方。‘明鏡’需要第一手的報道,不能總是轉述和猜測。”
韓笑靠在床上,聞言立刻皺眉:
“太危險了!流彈不長眼,現在那邊亂成一鍋粥,
潰兵、難民、趁火打劫的,什麼都有!你一個女的……”
“正因為危險,才更需要有人去告訴外麵的人,裡麵正在發生什麼。”
冷秋月打斷他,眼神清澈而堅定,
“士兵們在如何戰鬥,百姓們在如何承受。
我們不能隻盯著青瓷會的陰謀,而忘記了這場戰爭本身。
真相,無論多麼殘酷,都應該被記錄,被傳遞。”
林一放下手中的無線電原理書籍,看著冷秋月。
他理解她的想法,也深知其中的風險。他沉默片刻,推了推眼鏡:
“打算以什麼身份去?”
“記者。‘明鏡通訊社’的記者。”冷秋月回答,
“我帶著之前報社的舊證件,雖然可能沒用,但是個由頭。
我會儘量小心,不深入交火區,主要在後方醫院、難民聚集點和撤退路線附近活動。”
“我跟你去。”韓笑掙紮著想坐起來,但左臂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又倒了回去。
“你留下養傷。”冷秋月語氣堅決,
“我一個人目標小,反而安全。林博士需要留在這裡分析情報。
放心,我有分寸,天黑前一定回來。”她從包裡拿出一把小巧的、
已經上膛的勃朗寧手槍,熟練地檢查了一下,“這個,我會用。”
林一知道勸阻無用。冷秋月外柔內剛,一旦下定決心,無人能改。
他走到書桌前,寫下一個地址和一個人名,遞給冷秋月:
“去找這個人,他叫老方,在靠近蘇州河的一個臨時傷兵救助站幫忙。
他以前是《申報》的排字工,人很可靠,熟悉那邊的情況,也許能給你帶路,
或者提供些庇護。遇到盤查,可以說是我讓你去找他的。”
林一通過陳默群的渠道,隱約知道一些尚未完全癱瘓的民間救助網絡的信息。
冷秋月接過紙條,小心收好,點了點頭。
沒有更多的告彆,冷秋月壓低帽簷,悄然離開了小樓,
融入了法租界清晨混亂而充滿焦慮的人流中。
越靠近蘇州河,空氣中的硝煙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焦糊惡臭就越發濃烈。
道路上擠滿了從閘北、虹口方向逃難而來的人群,
拖家帶口,推著獨輪車,扛著破爛的行李,臉上寫滿了驚恐、麻木和徹底的疲憊。
哭喊聲、咳嗽聲、尋找失散親人的呼喚聲交織在一起。
與她逆向而行的,是偶爾開往前線的、滿載士兵和物資的卡車,
車上年輕士兵們緊張而茫然的臉龐,在塵土飛揚中一閃而過。
通過幾道由學生和民間團體自發設置的、混亂不堪的關卡,
冷秋月艱難地渡過了蘇州河,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戰爭邊緣地帶。
這裡的景象讓她呼吸為之一窒。滿目瘡痍,斷壁殘垣隨處可見,
許多建築被炮火削去了一半,燒得隻剩下焦黑的框架。
街道上遍布彈坑和瓦礫,廢棄的車輛和散落的雜物阻塞了交通。
空氣灼熱,混雜著刺鼻的硝煙、木頭燃燒後的焦味、以及一種隱約的、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
她按照林一的指示,找到了那個設在半塌教堂裡的臨時傷兵救助站。
這裡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是人間地獄的縮影。慘叫聲、呻吟聲不絕於耳。
缺醫少藥,繃帶用完了就用破布條,麻醉藥早已告罄,
截肢手術就在簡陋的木板床上進行,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和膿液的惡臭。
幾名疲憊到極點的醫生和護士,以及大量誌願者,
在其中穿梭忙碌,臉上都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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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月找到了老方,一個頭發花白、滿手血汙和油墨的老人。
他聽到林一的名字,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沒有多問,隻是沉重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