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巡捕房那場看似平局、實則暗藏殺機的問詢,
如同一塊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激起的漣漪,並未因“明鏡”的暫時緘默而平息,
反而以一種出乎所有人——包括施壓者和受壓者——意料的方式,
在孤島沉悶壓抑的空氣中,激蕩起更深沉、更洶湧的暗流。
冷秋月在高壓下的從容應對,以及巡捕房最終“暫停發行、接受調查”的處置決定,
經過各種渠道有意無意的泄露和演繹,迅速在上海灘的街頭巷尾、
茶樓酒肆中傳播開來。一種微妙而強大的力量,開始悄然彙聚。
就在問詢後的第二天清晨,天色灰蒙,細雨霏霏。
同福裡這條平日裡僻靜、甚至有些破敗的弄堂口,開始出現三三兩兩的身影。
起初是幾個穿著藍布長衫、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他們沉默地站在巷口的電線杆下,避著雨,
目光卻不時投向37號那扇緊閉的黑漆木門。
接著,又來了一位提著菜籃、鬢角斑白的老婦人,
她將一捆用油紙包好的青菜悄悄放在門前的石階上,左右張望了一下,便匆匆離去。
隨後,一個戴著氈帽、車夫打扮的漢子,拉著一輛空黃包車停在巷子對麵,
看似在等客,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弄堂深處。
沒有口號,沒有旗幟,也沒有喧嘩。這些身份各異、互不相識的人們,
如同被一種無形的磁力吸引,自發地、沉默地彙聚到同福裡37號周圍。
他們中有聽聞消息趕來的複旦大學、光華大學的學生團體代表;
有深受國難財之苦、對“明鏡”報道感同身受的小商人、店員;
有在戰亂中失去家園、對發國難財者切齒痛恨的普通市民;
甚至還有一些穿著體麵、麵露憂色的知識界、報界人士,遠遠地駐足觀望。
人越聚越多,漸漸在狹窄的弄堂裡形成了一道無聲的人牆。
他們並不衝擊,也不吵鬨,隻是靜靜地站著,
或低聲交談,目光中都帶著一種堅定的守護意味。
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衣衫,卻無人離去。這是一種沉默的示威,一種無聲的聲援,
更是一種強大的民意宣示——他們用血肉之軀,為“明鏡”築起了一道人心的屏障。
“看!這麼多人!”負責在閣樓警戒的方啟明,
從窗戶縫隙中看到外麵的情景,激動地壓低聲音向樓下喊道。
林一和韓笑迅速上樓,冷秋月也跟了上來。透過被雨水模糊的玻璃,
他們看到了巷子裡那黑壓壓的人群,心中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熱流擊中。
那是一種混合著感動、震撼、沉重和巨大責任感的複雜情緒。
“他們……是來保護我們的?”蘇雯的聲音有些哽咽。
韓笑這個硬漢,眼眶也有些發紅,他用力抹了把臉,啐道:“媽的……這幫老百姓……是條漢子!”
林一沉默著,目光掃過那一張張陌生卻充滿善意的麵孔,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深邃。
他深知,這民意的背後,是巨大的期望,也是更加沉重的壓力。民心可用,但民心也更易被傷害。
冷秋月站在窗邊,雨水順著玻璃滑下,仿佛是她此刻心情的寫照。
她感到肩上的擔子從未如此沉重。這些冒著風險前來聲援的普通人,
他們的信任,比任何官方認可都更加珍貴,也更加不容辜負。
民意的支持,不僅僅體現在街頭的靜默守護上,
更以一種更實際、對“明鏡”生存發展至關重要的方式湧現——情報來源的拓展。
幾乎是在同一天,“明鏡”那扇大多數時間緊閉的木門,
開始以各種意想不到的方式,接收到來自四麵八方的信息。
清晨,阿誠像往常一樣開門取牛奶時,發現牛奶箱旁邊,
多了一個沒有署名的、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他警惕地拿進屋,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張模糊但能辨認出人物和場景的照片,照片背後用鉛筆寫著簡短說明:
“某商會會長與‘順利報關行’經理在‘百樂門’密會,疑涉及紗布走私。”照片的拍攝角度刁鑽,顯然是偷拍。
上午,一位自稱是“林先生朋友”的中年人敲開門,塞給開門的蘇雯一個布包,
隻說了一句“小心青幫‘草鞋’劉三”,便匆匆離去。
布包裡是一本皺巴巴的、記錄著某些碼頭倉庫貨物異常進出流水的小賬本。
午後,一個報童送來當天的報紙,裡麵夾著一張字條,
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