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河畔閣樓捕獲的“幽靈電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明鏡”這潭本已波瀾暗湧的水麵上,激起了更深的漣漪。
連續三夜的守聽記錄被送到林一手中,規律愈發清晰:
1645千周附近頻段,每日淩晨一點四十七分左右準時出現第一個信號脈衝,
之後大約每隔二十一分鐘出現一次,每次持續1416秒,
內容為完全無規律的點劃組合,信號強度穩定高亢,直到淩晨四點前後停止。
就像一頭晝伏夜出、定時飲水、行蹤詭秘的夜行獸,
在無線電的頻譜荒野中,劃下自己獨有的、難以理解的足跡。
林一將自己關在那間昏暗的廂房裡整整一天,
對著小蘇繪製的、越來越厚的信號記錄和波形草圖,
以及他自己整理的所有關於唐宗年、青瓷會、“東風計劃”、彙通洋行餘燼的線索,
試圖尋找某種關聯,某種模式,哪怕一絲靈感。
他嘗試用已知的簡單替換密碼、移位密碼去套用那些點劃序列,一無所獲。
他研究信號出現的時間點,試圖與上海近日發生的任何公開事件
工部局會議、外彙市場波動、乃至小報上的社會新聞)建立聯係,同樣徒勞無功。
對方顯然極其專業,加密層級很高,且時間表獨立於普通事件之外。
這不再是單靠“明鏡”現有力量——
一個天賦過人但經驗尚淺的報務員,一個重傷未愈的法醫學者,
一個精於行動卻疏於密碼的退伍巡長,加上一個記者和一個文書——能夠獨立應對的挑戰。
他們需要專業的、成體係的技術支援,需要接觸到更高層級的密碼分析資源和經驗。
必須借助外力。而這個外力,目前看來,隻有陳默群。
這並非一個輕易的決定。與陳默群的合作,始終是在刀尖上跳舞。
對方代表的是國民政府的情報係統,其首要目標是抗戰大局和派係利益,而非簡單的懲奸除惡。
陳默群提供幫助,既是因為“明鏡”的價值,
也是因為“東風計劃”和唐宗年網絡可能威脅到其背後勢力的利益,
甚至可能因為內部派係鬥爭需要“外部刀子”。
一旦“明鏡”失去利用價值,或者觸及某些更敏感的核心,被拋棄甚至被清除,是分分鐘的事情。
但眼下,彆無選擇。這幽靈電波背後隱藏的,可能是即將發動的致命攻擊,
可能是關鍵物資的調動指令,可能是針對重要人物的暗殺命令,
也可能是更龐大陰謀的協調信號。每多耽擱一晚,風險就呈幾何級數增長。
通過阿誠留下的緊急聯絡方式,林一發出了要求“儘快麵談,有關鍵及時代性情報”的信號。
他刻意強調了“時代性”,暗示情報與當前急劇惡化的戰局相關,以增加陳默群的重視程度。
1937年12月1日,下午。陰雨暫歇,但天色依舊鉛灰,寒風刺骨。
地點是法租界邊緣一家由白俄人經營、生意清淡的咖啡館後院儲藏室。
這裡堆滿了咖啡豆麻袋和陳舊的烘焙機,
空氣裡彌漫著濃鬱的、略帶焦糊的咖啡豆香氣,掩蓋了人的氣味。
林一提前到達,靜靜等待著。
韓笑沒有跟來,他在外圍更遠的街口負責警戒和接應。這是陳默群的要求,也是安全考量。
儲藏室的門被無聲推開。先進來的是阿誠,
他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室內,對林一點點頭,然後側身讓開。
陳默群走了進來,依舊穿著那身看似普通、但質料考究的深灰色大衣,戴著禮帽,手裡握著一根手杖。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沉重與疲憊,
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那是被前方戰局和後方錯綜複雜的壓力共同刻畫出來的痕跡。
南京方向的炮聲,即使隔著數百公裡,也仿佛能震動這間小小的儲藏室。
他的身後,跟著一個林一從未見過的人。
那人約莫四十多歲,身材瘦高,微微佝僂,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藏青色長衫,
外麵罩著同樣半舊的棉袍,脖子上圍著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
他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鏡片很厚,鏡框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塑料框。
臉色是長期不見陽光的蒼白,嘴唇緊抿,幾乎沒有血色。
他手裡提著一個看起來相當沉重、邊角磨損嚴重的舊式牛皮公文包。
整個人沉默寡言,進來後隻是對林一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然後便垂手站在陳默群側後方,目光低垂,
仿佛對周圍一切都不感興趣,又仿佛將所有細節都收於眼底。
“林先生,久等。”陳默群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摘下帽子,沒有寒暄,直入主題,
“你說有‘關鍵及時代性’情報,希望不是空穴來風。南京那邊……”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眼中的沉重說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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