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刀,割裂著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雪花不再是飄落,而是被狂風卷成白色的旋渦,抽打在臉上生疼。陳峰拄著木拐,每一步都在齊膝深的雪地裡留下搖晃的印記,左腿傳來的劇痛已經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灼燒般的酸脹——那是肌肉過度使用後瀕臨崩潰的信號。
趙山河緊跟在他左側,一隻手始終虛扶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按在腰間的納甘左輪上。這個東北漢子呼出的白氣在眉毛和胡茬上結成了霜,眼睛卻像獵鷹一樣掃視著四周。伊萬和瓦西裡殿後,兩個蘇聯人雖然也帶著傷,但常年在遠東極寒環境中訓練出的體質讓他們比陳峰二人更能適應這種天氣。
四人已經在這片被暴風雪肆虐的山林裡跋涉了整整一夜。從老鷹嶺的廢棄木屋出發時,雪還沒這麼大,但越往北走,風雪越猛。能見度降到不足二十米,整個世界隻剩下呼嘯的風聲、漫天的雪沫,以及腳下“咯吱咯吱”的踩雪聲。
“隊長,歇會兒吧。”趙山河第三次提議,聲音在風聲中幾乎聽不見,“再這樣走下去,你的腿……”
“不能歇。”陳峰咬著牙說,嘴唇凍得發紫,“這種天氣,鬼子也不會出來。是我們趕路的最好時機。”
他說得對,但沒說全。不能歇的真正原因是心中的不安——那種從離開木屋後就一直縈繞不去的、針紮般的預感。林晚秋在等他,營地裡的兄弟們在等他,而佐藤的陰謀正在推進。每拖延一分鐘,危險就增加一分。
伊萬從後麵趕上來幾步,用生硬的中文說:“陳,你的臉色……很不好。”
陳峰沒回答,隻是擺了擺手示意繼續前進。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狀態糟糕?高燒雖然退了,但身體極度虛弱,左腿傷口周圍的皮膚開始出現不正常的紅腫——感染可能並未完全控製住。懷表裡的阿司匹林隻剩下最後三片,他不敢全吃,要留到最需要的時候。
四人又艱難地行進了約半個時辰,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風雪稍微小了些,能看清前方是一片相對開闊的穀地,穀地中央有一條封凍的小河,河岸邊長著稀疏的枯草。
“過了這條河,再往北五裡,就是二號備用營地。”趙山河指著前方,聲音裡帶著期盼,“快到了。”
陳峰卻突然停下腳步,抬起手示意所有人靜止。他的眼睛死死盯著河對岸的樹林,那裡——有幾隻烏鴉被驚起,在灰白的天空中盤旋。
“有情況。”陳峰壓低聲音。
趙山河立刻蹲下身,從懷裡掏出那個簡陋的望遠鏡用兩個凸透鏡片和紙筒自製)。鏡筒掃過河對岸的樹林,樹影幢幢,看不出什麼異常。但當他將視線移向河麵時,瞳孔驟然收縮。
冰麵上有痕跡。不是動物留下的,是人的腳印,而且是很多人的,淩亂地交織在一起。更關鍵的是,在幾處冰麵開裂的地方,能看到暗紅色的汙漬——血。
“很多人從這裡經過。”趙山河把望遠鏡遞給陳峰,聲音凝重,“看腳印的方向,是從營地那邊過來的,往西北去了。”
陳峰接過望遠鏡。他的目光在那些腳印和血跡上停留了很久,然後緩緩抬起,看向河對岸的樹林深處。那裡的雪地上,隱約能看到拖拽的痕跡,還有一些被丟棄的雜物——一個破舊的鐵皮水壺,半截繃帶,幾塊沾血的破布。
“營地轉移了。”陳峰得出結論,聲音平靜得可怕,“而且是倉促轉移,有傷員,情況緊急。”
“為什麼?”伊萬問,“鬼子發現了?”
“可能。”陳峰收起望遠鏡,“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他沒說出的猜測是:林晚秋派出的偵察隊出事了。山貓和猴子沒回來,另外三人帶回了情報,但也可能引來了追蹤。以林晚秋的謹慎,一旦發現危險跡象,她會立刻轉移——這是陳峰教過她的。
“現在怎麼辦?”趙山河問,“順著腳印追?”
陳峰思考著。順著腳印追是最直接的辦法,但風險很大。如果鬼子真的在追蹤營地隊伍,那麼這些腳印可能就是誘餌。而且,在暴風雪中追蹤,很容易迷失方向。
“先過河,到對岸看看。”陳峰最終決定,“但小心,可能有埋伏。”
四人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麵。冰很厚,能承受住重量,但那些裂縫讓人心驚。走到河中央時,瓦西裡突然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扒開一處積雪——下麵是一枚彈殼,三八式步槍的6.5友阪彈殼。
“這裡發生過戰鬥。”瓦西裡用俄語說,伊萬翻譯。
陳峰接過彈殼。彈殼還很新,底火撞擊痕跡清晰,拋殼方向……是從東往西射擊的。也就是說,有人站在河東岸,朝河西岸開槍。
“不是大規模交火。”陳峰分析,“隻有零星射擊。可能是警戒性的開火,或者……追殺逃竄的人。”
這個推斷讓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如果是追殺,那麼被追殺的是誰?營地的人?還是其他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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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河,四人進入樹林。這裡的痕跡更明顯了:折斷的樹枝,踩踏的灌木,還有更多血跡。在一棵白樺樹下,趙山河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布包,打開一看,裡麵是幾塊已經凍硬的餅子和一小包鹽。
“這是我們營地的乾糧袋。”趙山河的聲音發顫,“每個人出發前都會領一個,上麵有編號……這是小順子的,我認得,他手巧,會在袋子上繡個‘順’字。”
布包的角落裡,果然用紅線繡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順”字。陳峰閉上眼睛,仿佛能看到那個年輕戰士在篝火旁繡字的樣子。小順子還活著嗎?傷勢怎麼樣了?
“他們往這個方向走了。”伊萬指著西北方,那裡有一條被踩出的小徑,“腳印很新鮮,不超過一天。”
“追。”陳峰隻說了一個字。
四人沿著小徑前進。風雪又大了起來,能見度再次降低。陳峰的左腿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趙山河幾乎是在半拖半架著他前進,兩人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
“陳,這樣不行。”伊萬攔在他們麵前,“你和趙留下,我和瓦西裡去追。找到營地後,再回來接你們。”
“不行。”陳峰搖頭,“林晚秋不認識你們,突然出現兩個外國人,她會以為是鬼子偽裝的。”
“那至少讓我背你。”趙山河說著就要蹲下。
“我還能走。”陳峰推開他,但剛邁出一步,左腿一軟,整個人向前栽倒。趙山河眼疾手快扶住他,卻發現陳峰的額頭滾燙——高燒又起來了。
“隊長!你……”
“沒事。”陳峰喘著粗氣,從懷裡掏出懷表,打開表蓋,取出最後一片阿司匹林吞下,“繼續走。”
伊萬和瓦西裡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擔憂。這個中國人太倔強了,倔強得近乎瘋狂。但也許正是這種瘋狂,讓他能活到現在,能一次又一次地從絕境中掙脫。
四人又走了約莫一裡地,前方出現了一個山坡。坡上有一片裸岩,岩石的背風處,他們發現了一個臨時搭建的窩棚——用樹枝和帆布匆匆搭成,裡麵空無一人,但有餘溫。
“他們在這裡休息過。”趙山河檢查窩棚內部,找到了幾個煙蒂是用樹葉卷的土煙),還有一小堆灰燼,“離開不超過兩個時辰。”
窩棚角落裡,有一塊用木炭在帆布上寫的字,字跡潦草,但能辨認:“向北,黑石嶺,三日。勿尋,危險。——晚秋”
是林晚秋留下的。她料到陳峰可能會找來,留下了信息和警告。黑石嶺,陳峰知道那個地方,在更北的深山裡,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但距離這裡至少有三十裡,以營地隊伍的狀況,要走三天。
“三日……”陳峰喃喃道,“她寫的是三日,但留下信息是昨天。也就是說,他們至少還需要兩天才能到黑石嶺。”
“我們現在追,也許能追上。”趙山河說。
陳峰卻搖頭:“她說‘勿尋,危險’,說明有追兵。我們貿然追上去,可能會暴露他們的行蹤。”
“那怎麼辦?”
陳峰看向伊萬:“你之前說,聯係‘老狐狸’需要多久?”
“順利的話,往返邊境要兩天,交易需要一天,總共三天。”伊萬說,“但那是正常情況下。現在這種天氣,可能需要更久。”
“三天……”陳峰計算著時間。從營地轉移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天,到黑石嶺還要兩天,總共三天。伊萬去交易也需要三天。時間剛好。
但如果佐藤在這三天內發動攻擊呢?如果“黑死5號”已經測試完成,開始投放呢?
“分頭行動。”陳峰做出決定,“伊萬,你和瓦西裡去邊境,聯係‘老狐狸’,用金礦情報換取炸藥和武器。我和山河去黑石嶺,與營地彙合。五天後,我們在……”他看了看地圖,指著一個點,“野狼穀彙合。那裡距離黑石嶺和邊境都差不多遠。”
“野狼穀?”伊萬皺眉,“那地方很偏僻,而且據說有狼群。”
“正因為偏僻,才安全。”陳峰說,“五天後,無論交易是否成功,無論我們是否找到營地,都在那裡彙合。如果一方沒到,另一方最多等一天,然後執行備用計劃。”
“備用計劃是什麼?”
“炸掉黑瞎子窪。”陳峰的眼睛在發燒的昏沉中閃爍著冰冷的光,“用我們能搞到的任何東西,哪怕是用命去換。”
窩棚裡陷入沉默。隻有外麵的風聲在呼嘯。四個人都明白這個決定意味著什麼——分頭行動,風險加倍。但這也是唯一的選擇:既要確保營地的安全,又要獲取摧毀地下設施的手段。
“我同意。”伊萬第一個表態,“但陳,你的傷……”
“到了營地就有藥了。”陳峰說,“林晚秋懂西醫,她一定有辦法。”
這倒不假。趙山河想起林晚秋那些瓶瓶罐罐,那些從沈陽帶出來的藥品和器械。如果誰能救隊長,那一定是林姑娘。
“那就這麼定了。”趙山河說,“我和隊長去黑石嶺,你們去邊境。五天後,野狼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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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迅速分配物資。乾糧大部分留給陳峰和趙山河——他們要去追蹤營地,需要體力。武器方麵,伊萬和瓦西裡帶走兩支三八式步槍和大部分子彈,陳峰和趙山河留下左輪手槍、一把步槍和少量彈藥。地圖複製了兩份,各自標注了彙合點和路線。
最後,伊萬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鐵盒,遞給陳峰:“這裡麵是磺胺粉,蘇聯軍用的,效果比你們的好。小心使用,隻夠處理一次嚴重感染。”
陳峰接過,鄭重地點點頭:“謝謝。”
“不用謝。”伊萬看著他,“陳,我們都有必須活下去的理由。所以,五天後,野狼穀,一個都不能少。”
“一個都不能少。”陳峰重複。
簡單握手後,四人分成兩組,背向而行。伊萬和瓦西裡向南,朝著邊境方向消失在風雪中。陳峰和趙山河向北,踏上前往黑石嶺的艱難路途。
走出一段距離後,趙山河回頭看了一眼。那兩個蘇聯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隻有漫天風雪。
“隊長,你說他們能成功嗎?”他問。
“不知道。”陳峰誠實地說,“但伊萬是專業人士,他知道該怎麼做。我們現在要擔心的,是我們自己。”
他看了看手中的地圖,又看了看林晚秋留下的字跡。字寫得很匆忙,最後一筆甚至劃破了帆布。她在寫下這些字時,一定很焦急,很害怕,但依然保持著冷靜。
晚秋,等我。陳峰在心裡說,我很快就到。
兩人繼續前進。風雪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越來越猛。陳峰的體溫在阿司匹林的作用下暫時控製住了,但左腿的疼痛卻越來越劇烈。到後來,他幾乎完全依靠趙山河的攙扶才能前進,每走一百米就要停下來喘氣。
“隊長,這樣不行。”趙山河再次勸說,“我們找個地方避一避,等風雪小點再走。”
陳峰抬頭看了看天色。鉛灰色的雲層低垂,雪絲毫沒有停的跡象。這種暴風雪在長白山地區可能持續好幾天,他們等不起。
“繼續走。”他還是那句話。
但這一次,命運沒有眷顧他們。又走了不到半裡地,陳峰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發黑,耳中嗡嗡作響。他想抓住什麼,但手卻使不上力,整個人向前栽倒。
“隊長!”趙山河的驚呼聲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陳峰最後的意識是冰冷的雪地貼在臉上,然後是無邊的黑暗。
同一時間,黑瞎子窪地下設施。
佐藤英機站在實驗室的觀察窗前,穿著全套防護服,像一具蒼白的幽靈。透過厚厚的玻璃,他能看到下麵實驗室裡的景象:五個穿著同樣防護服的技術人員,正在對一個“實驗體”進行操作。
那是一個中國男人,大約三十歲,被綁在手術台上,嘴巴被堵住,眼睛瞪得極大,充滿恐懼。他的左臂上有一個新鮮的傷口,技術人員正在將一種渾濁的液體注射進去。
“黑死5號,第三批次,實驗體編號07。”博士的聲音透過內部通話係統傳來,平靜得像在報告天氣,“注射劑量0.5毫升,預計感染時間兩小時,症狀出現時間六小時,死亡時間……預計十八小時內。”
佐藤點點頭,目光沒有離開那個實驗體。注射完成後,技術人員退開,開始記錄數據。實驗體劇烈掙紮,但被綁帶牢牢固定。他的眼睛死死盯著觀察窗,儘管他不可能看到後麵的人,但那眼神中的絕望和仇恨,穿透了玻璃,穿透了防護服,直刺佐藤的心臟。
多麼美麗的眼神啊。佐藤想。恐懼、憤怒、無助、仇恨……所有人類最原始的情感,都濃縮在這雙眼睛裡。而他將見證這雙眼睛如何從明亮到黯淡,從充滿生機到徹底死寂。
“其他實驗體情況如何?”佐藤問。
“編號01到06已經進入症狀期。”博士回答,“高燒、寒戰、出血點出現,符合鼠疫杆菌感染特征。但‘黑死5號’的病程明顯更快,症狀更嚴重。編號03已經在注射後十四小時死亡,屍體解剖顯示多器官衰竭,肺部充滿積液和出血。”
“很好。”佐藤的嘴角勾起笑容,“那麼,實地測試的準備呢?”
“已經完成。”博士切換了監控畫麵,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山穀的地形圖,上麵標注著幾個紅點,“目標營地在這裡,黑石嶺以北五裡的一處山穀。根據偵察機的情報,大約二十人,有傷員,移動速度緩慢。預計明天中午抵達這個位置。”
他指著地圖上的一個點:“這裡地勢較低,三麵環山,隻有一條出口。風向預報顯示,明天下午會有一股東北風,正好從山穀入口吹向內部。我們可以在入口處釋放氣溶膠,讓風把細菌帶進去。”
“釋放量?”
“按計劃,五公斤濃縮培養液,製成氣溶膠後可覆蓋整個山穀。保守估計,感染率百分之九十以上,死亡率……百分之百。”
佐藤滿意地點點頭。二十個抗聯分子,作為“黑死5號”的第一個實戰測試目標,再合適不過。他們中有傷員,抵抗力差,更容易感染。而且山穀地形封閉,細菌不易擴散到外界,便於控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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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放小組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六人小組,全部接種了疫苗——雖然疫苗對‘黑死5號’的效果隻有百分之七十,但加上防護裝備,應該安全。”博士頓了頓,“不過中佐,有一個問題。”
“說。”
“偵察機還發現了另一支隊伍的蹤跡。”博士切換畫麵,顯示出另一張航拍照片。照片上,兩個模糊的人影正在雪地中前進,其中一人明顯行動不便。
佐藤眯起眼睛。雖然照片很模糊,但他幾乎可以肯定——那是陳峰。隻有那個中國人,才會在這種天氣、這種身體狀況下,還在拚命趕路。
“他們在哪裡?”
“距離目標營地大約十裡,正北方向。但以他們的速度,明天不可能趕到營地。”博士說,“除非……他們發現了什麼捷徑。”
佐藤思考著。陳峰還活著,這不出所料。那個中國人像蟑螂一樣頑強,總是能在最不可能的情況下活下來。但現在,他正朝著陷阱走去,渾然不知自己將麵對的不是槍炮,而是比槍炮可怕千百倍的東西。
“如果陳峰在細菌投放前趕到營地……”博士試探性地問,“要不要調整計劃?”
“不。”佐藤斬釘截鐵,“計劃照舊。如果陳峰也在那裡,那更好。讓他親眼看著自己的人一個個倒下,讓他體驗無能為力的絕望,然後……自己也慢慢腐爛。”
他轉過身,離開觀察窗:“通知投放小組,按原計劃執行。明天下午兩點,準時投放。我要在二十四小時內,看到完整的測試數據。”
“是!”
佐藤走出實驗室,在消毒間脫下防護服。鏡子裡的自己臉色有些蒼白,眼中有血絲。他已經三天沒怎麼睡覺了,但精神異常亢奮。“黑死5號”的成功近在眼前,陳峰的末日也近在眼前,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計劃進行。
回到辦公室,副官送來一份電報。是關東軍司令部發來的,詢問“特殊項目”的進展。佐藤草擬了回電:“進展順利,第一階段實驗完成,效果超預期。三天內提交完整報告,建議擴大生產規模。”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已鎖定抗聯殘餘力量,即將進行實戰測試。成功後,可全麵應用於清剿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