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趙山河的體力終於到了極限。
他背著陳峰,在及膝深的雪地裡跋涉了整整一夜。左臂舊傷處的疼痛已經從鈍痛變成了撕裂般的銳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那是肺部過度負荷的征兆。雙腿像灌了鉛,每抬起一次都要用儘全身力氣,然後重重砸進雪裡,濺起混著冰碴的雪沫。
背上的陳峰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清醒時,他會用乾裂的嘴唇吐出幾個字:“方向……偏了……往左……”或者“風聲……不對……有埋伏……”。昏迷時,他會發出壓抑的呻吟,身體燙得像塊炭,偶爾劇烈咳嗽,咳出的痰液沾在趙山河肩頭的棉衣上,在低溫下迅速凍結成暗紅色的冰片。
“隊長……堅持住……”趙山河機械地重複著這句話,既是對陳峰說,也是對自己說,“快到了……就快到了……”
但他心裡清楚,距離黑石嶺山穀至少還有十裡。以現在的速度,至少還要兩個時辰——而天,已經快亮了。
更糟的是,風向完全變成了東北風。風不大,但持續不斷,卷著細雪像沙子一樣打在臉上。陳峰在半清醒時說過,這種風“不對勁”,但具體怎麼不對勁,他沒力氣解釋。
趙山河又堅持走了約莫一裡地,前方出現了一片稀疏的樺樹林。他咬咬牙,決定穿過去——雖然樹林裡可能更危險,但至少能稍微擋擋風。
剛進樹林沒幾步,背上的陳峰突然劇烈掙紮起來。
“放……放我下來……”陳峰的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
“隊長,你……”
“放我下來!”陳峰幾乎是吼出來的,雖然聲音不大,但那種決絕讓趙山河無法拒絕。
他小心地把陳峰放在一棵樺樹下,靠著樹乾。陳峰的臉色在晨光中蒼白得可怕,嘴唇發紫,眼窩深陷,但眼睛卻亮得異常——那是高燒和極度緊張共同作用下的病態光亮。
“聽……”陳峰豎起一根手指,顫抖著貼在乾裂的嘴唇上。
趙山河屏住呼吸。風聲,雪落聲,還有……一種很細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嗡嗡聲,像是很多昆蟲在遠處振翅。
“那是什麼?”趙山河低聲問。
陳峰沒有立刻回答。他閉上眼睛,似乎在集中最後一點精神思考。幾秒鐘後,他睜開眼睛,眼中是趙山河從未見過的恐懼——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某種更可怕的東西的恐懼。
“飛機……”陳峰吐出兩個字,“鬼子的……偵察機……”
“這種天氣?”趙山河抬頭看向天空。雲層很低,灰蒙蒙一片,根本看不到飛機。但那嗡嗡聲確實存在,而且越來越近。
“低空偵察……用聲音定位……”陳峰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在確認目標……投放……快到了……”
“投放什麼?”
陳峰沒有回答,而是抓住趙山河的胳膊,力氣大得不像個重傷之人:“快……發信號……警告營地……”
“什麼信號?”
“火……煙……什麼都行……讓他們……立刻離開山穀……往高處跑……越快越好……”
趙山河明白了。雖然不知道具體威脅是什麼,但陳峰的緊張感染了他。他立刻從懷裡掏出火鐮和引火物——一塊浸了鬆油的破布,一些乾燥的苔蘚。但問題來了:在這種風雪天氣裡生火需要時間,而且生起火後,煙會被風吹散,不一定能被營地看到。
“用這個……”陳峰從懷裡摸出最後一樣東西——伊萬給的那個小鐵盒,裡麵還剩一點磺胺粉。他把粉末倒在雪地上,又從趙山河那裡要來那顆清酒,灑在上麵。
“點火……”陳峰命令。
趙山河劃動火鐮。一次,兩次,第三次,火星終於引燃了浸油的破布。他把燃燒的破布扔向灑了酒和磺胺粉的雪堆。
轟的一聲,藍色的火焰竄起半人高——酒精和磺胺粉裡的某些成分產生了劇烈反應。火焰雖然隻持續了幾秒鐘,但在這灰白的晨光中足夠醒目。
更重要的是,火焰產生的濃煙是黑色的,而且磺胺粉燃燒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刺鼻的氣味。
“一次……不夠……”陳峰喘著氣說,“繼續……間隔……三十秒……三次……”
趙山河照做。他撕下自己棉衣的內襯,浸上最後一點清酒,配合能找到的所有可燃物,又點了兩次火。三次火焰,三次黑煙,在東北風中迅速升騰、擴散。
做完這些,兩人都癱坐在雪地裡。趙山河累得幾乎虛脫,陳峰則又開始劇烈咳嗽,這次咳出了更多的血。
“他們……能看到嗎?”趙山河望著北方,聲音裡充滿不確定。
“希望……能……”陳峰閉上眼睛,“現在……我們……也得走……”
“可是隊長,你的身體……”
“爬……”陳峰睜開眼睛,眼神決絕,“我爬也要爬過去……”
趙山河看著陳峰,看著這個曾經在戰場上如同戰神般的男人,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卻還要用爬的方式去救人。那一刻,他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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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知道陳峰說得對。如果那種未知的威脅真的存在,如果他們發出的警告沒能被營地收到,那麼他們必須親自趕到,哪怕隻是死在一起。
“我背你。”趙山河再次蹲下身。
這一次,陳峰沒有拒絕。他太虛弱了,連爬的力氣都沒有了。
趙山河用最後的力量背起陳峰,走出樺樹林,繼續向北。他的腳步更加蹣跚,速度更慢,但他沒有停。一步,一步,又一步。
天空中的嗡嗡聲漸漸遠去,但東北風還在吹。風裡除了雪沫,似乎還帶著某種奇怪的、微甜的氣味,像是腐爛的花香混合著化學藥劑的刺鼻。
陳峰在趙山河背上聞到了這種氣味。他的身體猛然繃緊,然後用儘全身力氣喊出一個詞:
“口罩!”
同一時間,黑石嶺山穀營地。
林晚秋在天亮前打了個盹,但睡得很不安穩。夢裡全是陳峰——陳峰渾身是血地躺在雪地裡,陳峰被鬼子包圍,陳峰回頭對她喊“快跑”……
她驚醒時,天已經蒙蒙亮。東北風從山穀入口灌進來,帶著寒意和細雪。她起身檢查傷員,小順子還在高燒,老李的傷口情況更糟了,化膿的範圍在擴大。
“林姑娘,你看那邊。”負責放哨的戰士突然指向山穀入口方向。
林晚秋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灰白的天空中,有三縷黑色的煙,在風雪中若隱若現,正從南方飄來。煙很細,距離很遠,但那種黑色在雪白的背景下格外醒目。
“那是……”林晚秋心中一動。三縷煙,間隔規律——這是陳峰教過的緊急信號,意思是“極度危險,立刻撤離”。
“是隊長!”大劉也看到了,聲音激動,“一定是隊長!他還活著,他在警告我們!”
營地瞬間騷動起來。傷員們掙紮著想坐起來,戰士們抓起武器,所有人都看向林晚秋。
林晚秋的心臟狂跳。陳峰還活著,他在附近,他在發出警告。但警告的內容是什麼?什麼樣的危險需要立刻撤離?
她快速思考著。東北風,黑色的煙從南方來,說明陳峰在南邊。他發出這樣的信號,說明危險正在逼近,而且是營地目前無法應對的危險。
“收拾東西,立刻撤離!”林晚秋當機立斷,“往高處走,出山穀,往西邊的山梁上撤!快!”
沒有人質疑。三個月來,陳峰建立的權威和信任在這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戰士們迅速行動,打包能帶走的物資,抬起傷員,整個過程隻用了不到十分鐘。
就在隊伍準備出發時,林晚秋突然停下了腳步。她聞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從東北風裡飄來的,很淡,但確實存在。像是……像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但又混雜著某種甜膩的氣息。
“林姑娘,怎麼了?”大劉問。
“你聞到了嗎?”林晚秋皺眉,“風裡的味道。”
大劉用力嗅了嗅,搖搖頭:“沒有啊。就是雪和樹的味道。”
林晚秋以為自己太緊張產生了錯覺。她搖搖頭,繼續指揮隊伍撤離。
隊伍沿著山穀西側的山坡向上爬。雪很深,坡度很陡,抬著傷員的戰士格外艱難。林晚秋走在隊伍中間,時不時回頭看向山穀入口方向。
黑色的煙已經消失了,但那奇怪的氣味似乎越來越濃。不是錯覺,真的有一種化學藥劑的味道,混合著……腐敗的甜香。
“加快速度!”林晚秋喊道,“不要停!”
隊伍拚命向上爬。傷員們的呻吟聲、戰士們的喘息聲、踩雪聲混雜在一起。山穀入口在他們身後越來越遠,穀底的那片營地逐漸變成幾個小黑點。
就在隊伍爬到半山腰時,山穀入口方向傳來了飛機的轟鳴聲——不是一架,是好幾架,低空飛來,聲音震耳欲聾。
“臥倒!”大劉大喊。
所有人撲倒在雪地裡。林晚秋趴在一個傷員身邊,抬頭看向天空。三架日軍偵察機從雲層下鑽出來,幾乎是貼著山穀的岩壁飛行,機翼上的警告旗清晰可見。
飛機沒有投彈,也沒有掃射,而是在山穀入口處盤旋了幾圈,然後從機腹下拋灑出一些東西——不是炸彈,而是一團團白色的、霧狀的東西,像是煙,但又比煙更濃,在風中迅速擴散。
那些白色的霧氣被東北風裹挾著,湧進山穀,像一條巨大的、緩慢移動的白色蟒蛇,沿著穀底向深處蔓延。
“那是什麼……”一個戰士喃喃道。
林晚秋也不知道。但她本能地感到恐懼——那是比槍炮更原始的恐懼,像是動物麵對天敵時的本能戰栗。
白色的霧氣越來越濃,逐漸籠罩了整個穀底。他們之前紮營的地方完全看不見了,隻有一片翻滾的乳白色。奇怪的是,霧氣隻在穀底蔓延,並沒有上升太多,像是被某種力量限製在了低處。
“繼續爬!不要停!”林晚秋嘶聲喊道。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知道必須遠離它。
隊伍繼續向上攀爬。傷員們的狀態越來越差,高海拔和劇烈運動讓他們的呼吸更加困難。小順子開始劇烈咳嗽,咳出的痰裡帶著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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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我……我不行了……”抬著小順子的一個戰士喘著粗氣說,“太重了……爬不動了……”
“換人!”林晚秋命令,“所有人都來幫忙!輪流抬!一個都不能落下!”
她自己也加入抬擔架的行列。擔架很沉,山路很陡,她的手臂很快就開始酸痛,但她咬牙堅持。陳峰在看著,她不能放棄,不能丟下任何一個人。
隊伍終於爬到了山梁頂部。這裡地勢相對平緩,風更大,但視野開闊。林晚秋讓大家暫時休息,她則走到山梁邊緣,看向下方的山穀。
眼前的景象讓她渾身冰涼。
整個山穀穀底已經完全被白色霧氣籠罩,像一鍋煮沸的牛奶。霧氣還在緩慢翻滾,偶爾露出一小塊地麵——他們之前紮營的地方,那些沒帶走的雜物、熄滅的篝火、簡易窩棚的骨架,都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更可怕的是,霧氣籠罩的區域,所有植物——那些枯草、灌木、甚至一些常青樹的枝葉——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變黑。像是被無形的火焰燒過,又像是被極致的嚴寒凍死。
“毒……毒氣……”一個老兵顫抖著說,“鬼子放毒氣了……”
林晚秋想起了陳峰曾經提到過的東西——日軍的化學武器,毒氣彈,芥子氣,路易氏劑……那些能讓皮膚潰爛、肺部灼傷、在痛苦中慢慢死去的恐怖武器。
“所有人檢查身體!”她立刻命令,“有沒有接觸那些霧氣?有沒有聞到奇怪的味道?有沒有眼睛刺痛、皮膚發癢?”
戰士們互相檢查。幸運的是,由於撤離及時,沒有人直接接觸到霧氣。但有幾個戰士說,在爬坡時確實聞到了那種甜膩的氣味,眼睛有點乾澀,喉嚨有點癢。
林晚秋的心沉了下去。間接接觸也可能中毒,隻是程度較輕。她現在沒有藥品,沒有解毒劑,甚至不知道中的是什麼毒。
“清點人數!”她強迫自己冷靜,“檢查傷員情況!”
隊伍總共二十三人,全部都在。但傷員的情況惡化了——不僅是因為勞累,那些接觸了霧氣的人開始出現症狀:咳嗽加劇,眼睛紅腫,皮膚出現紅疹。
小順子最嚴重。這個少年已經意識模糊,呼吸急促得像拉風箱,臉上和手上都出現了細小的出血點。
“林姑娘……我冷……”小順子喃喃道,身體卻在發燙。
林晚秋握著他的手,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她知道這是什麼症狀——敗血症,感染已經進入血液。沒有抗生素,在這種環境下,他撐不過今天。
“堅持住,小順子。”她哽咽著說,“隊長快來了,他會有辦法的……”
可是隊長在哪裡?他還活著嗎?他看到了那三架飛機嗎?他知道山穀裡發生了什麼嗎?
林晚秋望向南方。風雪已經停了,但天空依然陰沉。遠處的山林白茫茫一片,看不到任何人影。
陳峰,你在哪裡?
山穀南側五裡,樺樹林邊緣。
趙山河背著陳峰,終於爬上了一處相對較高的土坡。從這裡,可以隱約看到黑石嶺山穀的輪廓——以及穀底那一片詭異的白色霧氣。
“那……那是什麼……”趙山河喘著粗氣,聲音裡充滿震驚。
陳峰沒有回答。他死死盯著那片霧氣,臉色從蒼白變成了死灰。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細菌……氣溶膠……”他喃喃道,“他們……真的用了……”
“什麼菌?”趙山河聽不懂。
“鼠疫……炭疽……或者……新的變種……”陳峰每說一個詞,呼吸就更困難一分,“通過空氣傳播……吸入感染……死亡率……”
他沒說下去,但趙山河明白了。那片白色的霧氣,是比槍炮更可怕的武器,是看不見的死神。
“營地……他們……”趙山河的聲音在顫抖。
陳峰看向山穀西側的山梁。視力所限,他看不到人影,但他相信林晚秋——如果她看到了他發出的信號,如果她及時撤離,現在應該在那個山梁上。
“往那邊走……”陳峰指著山梁方向,“他們還活著……必須……儘快彙合……”
“可是隊長,你……”
“走!”陳峰幾乎是吼出來的。
趙山河咬咬牙,再次背起陳峰,朝著山梁方向前進。這一次,他不再保存體力,而是用儘最後的力氣奔跑。雪地濕滑,他摔倒了三次,每次都立刻爬起來,檢查陳峰的情況,然後繼續跑。
陳峰在顛簸中幾乎昏厥,但他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思考著對策。
細菌武器,空氣傳播,山穀地形……幸運的是,東北風,山穀西側是上風向,如果營地及時撤到山梁上,應該沒有直接暴露在氣溶膠中。但間接感染呢?風會攜帶微量的病原體,接觸者可能會感染,隻是劑量較低,發病較慢。
需要隔離。需要消毒。需要抗生素——磺胺類可以對抗部分細菌,但如果是鼠疫杆菌變種,普通的磺胺可能無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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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時間。從投放到現在不到一個時辰,如果是鼠疫,潛伏期至少六小時,症狀出現需要更久。他們還有時間采取措施。
前提是,他們能及時彙合。前提是,林晚秋手裡還有藥品。前提是,感染的劑量不高。
太多的前提,太多的不確定。陳峰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來自未來的知識讓他知道威脅是什麼,但民國落後的醫療條件讓他幾乎無能為力。
他能做什麼?用火燒?用石灰消毒?隔離感染者?這些都是治標不治本。唯一真正有效的,是抗生素,是這個時代還未廣泛應用的青黴素。
等等。青黴素……1928年弗萊明已經發現了青黴素,但大規模生產要到1940年代。現在1935年,蘇聯有沒有實驗室在研究?美國呢?英國呢?
就算有,他們也拿不到。遠水解不了近渴。
陳峰的思緒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這次咳出的血更多了,濺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隊長!”趙山河停下來,聲音裡帶著哭腔,“你彆嚇我……”
“沒事……”陳峰擦了擦嘴角,“繼續……走……”
趙山河紅著眼睛,繼續前進。他能感覺到背上的陳峰越來越輕,也越來越冷——那是失血過多和體溫過低的征兆。他知道隊長在硬撐,知道每一分鐘都在消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但他不能停。停下來,隊長會死,營地的人可能也會死。隻有彙合,隻有大家一起,才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