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七寸……”她聲音乾裂如砂紙磨石,“三年前,是四尺十寸。”
“差了一尺三!”她猛然抬頭,灰白眉毛倒豎,枯指直指神像基座,“它在矮!不是風蝕,不是地沉——是它自己在彎腰!”
藍阿公沒說話。
他緩緩蹲下,布滿老繭的拇指按在青磚縫隙裡滲出的冷汗上,又抹向自己膝頭——那裡,褲布早已磨出兩片發亮的暗痕。
他慢慢直起身,撫須的手停在半空,須尖微微發顫:“不是神像矮了……是我們跪久了。”
一句話輕得像歎息,卻壓得整座祭殿梁木嗡鳴。
阿朵靜立原地,目光從神像扭曲的嘴角,滑至基座一道細若發絲的裂隙——那是昨夜陶片炸裂時,震出的舊痕。
她攤開左手,掌心血痕已凝成暗褐薄痂,七處蠱息烙印卻灼灼發燙,明滅如將熄未熄的星火。
她忽然轉身,從藍阿公遞來的粗陶罐中蘸取一指濃稠膏體——逆息膏,以斷骨草、反魂藤、井底淤泥三日三夜煉製,性烈如焚,專破“順承之契”。
她上前一步,指尖抵住基座裂隙。
膏體觸石即沸。
嗤——!
不是煙,是血霧。
濃稠、溫熱、帶著鐵鏽與腐蕊混合的腥氣,騰然升騰,瞬間彌漫整座祭殿。
霧未散,人麵已浮——數百張麵孔在霧中翻湧、疊壓、無聲開合:有稚子睜著渾濁的眼,有老嫗脖頸纏著藤蔓,有青年口鼻溢出黑蟻……他們嘴唇同步翕動,聲浪由微至巨,彙成一句幽邃低語,鑽入耳道,直抵顱骨深處——
“我們給了名字……他們拿去喂蟲。”
阿朵倏然收手。
血霧未散,她已轉身,麵向噤若寒蟬的村民。
手中那枚昨夜炸裂的陶片,邊緣鋒利如刀,映著跳動火光,也映出她眼底沉靜如淵的決意。
她高舉陶片,碎片缺口參差,卻像一柄尚未鑄成的權杖。
“下一個名字,”她聲音不高,卻字字鑿進青磚,“由活著的人來定。”
話音落,未及回響——
一聲悶鐘,自遠山腹地傳來。
無人敲擊。
酉時,準時。
鐘聲餘韻尚在梁間遊蕩,如一條冰冷蛇信舔過每個人的後頸。
阿朵指尖微抬,輕輕一叩陶片邊緣。
清越一響,竟壓過了鐘鳴尾音。
就在此刻,她耳中忽聞一絲異動——
不是風,不是喘息,而是地底深處,傳來一聲極輕、極韌的……
仿佛朽木斷裂,又似鎖簧鬆脫。
極短,極沉,極近。
她眸光驟凜,側首望向東側第七根蟠龍柱基——
那被撬開的青磚之下,黑氣正沿著裂縫邊緣,悄然洇出一線。
鐘聲餘韻尚未散儘,地底便傳來一聲悶響——不是雷,不是塌方,是某種沉睡千年的臟器,驟然收縮。
三息之後,東側第七根蟠龍柱基下那道黑縫猛地一抽,如巨獸嗆咳,噴出一股濃稠黑氣。
那氣不散、不飄,落地即凝,拖著黏膩尾跡匍匐而行,所過之處青磚泛起霜斑,磚縫裡滲出暗紅血沫,腥甜中裹著鐵鏽與陳年腐蕊的濁氣,直衝人喉頭。
阿朵瞳孔一縮,左手倏然橫抬,五指微張——七處蠱息烙印同時灼亮,幽光連成一線,無聲壓向地麵。
她聲音不高,卻像刀刃刮過石麵:“後撤十步,不許踏碎自己影子。”
話音未落,怒哥已轟然騰空!
雙翼撕開空氣,焦羽簌簌震落灰燼,金焰自翅尖奔湧而出,滴落如熔金雨。
一滴真焰砸在黑氣上,嗤聲刺耳,那黑氣竟不潰散,反而劇烈翻湧,扭曲拉長,凝成數十張細小人臉——眉眼模糊,口唇大張,卻無半點聲息,隻在焰中無聲嘶吼,一瞬即潰,化作青煙,又迅速聚攏,再凝再潰,循環不止。
藍阿公蹲得最快。
他枯手抄起一撮殘灰,湊至鼻下,閉目深嗅,眉頭擰成死結。
半晌,他喉頭滾動,吐出四字,沙啞如砂礫碾骨:“忘名灰……”
他緩緩抬頭,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鐵秤婆手中那杆烏銅老秤上:“把名字燒了,混進土裡,埋過千張嘴的地方,才養得出這東西。不是灰,是‘名’的屍骸。”
鐵秤婆沒答話。
她抖開秤杆,懸於地道入口正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