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帶來的那點微妙暖意,並未持續太久。次日午後,安全屋的寧靜便被不速之客再次打破。
副官麵色凝重地進來通報時,張彥鈞正和沐兮在客廳裡——他處理著一些不那麼緊急的文件,沐兮則在旁邊安靜地插花。
聽到“沈先生來訪”幾個字,張彥鈞翻閱文件的手指頓住了,眼底瞬間結起一層寒霜。
沐兮手中的一支白梅差點掉落,她迅速穩住心神,將花枝插入瓶中,垂眸掩去所有情緒。
他果然又來了。而且,是在他聲勢最煊赫的時候。
不過片刻,沈知意便含笑走了進來。他今日穿著一身剪裁極其合體的深灰色條紋西服,外麵罩著件黑色毛呢長大衣,金絲眼鏡後的目光溫潤依舊,周身卻散發著一種與以往不同的、內斂而逼人的氣勢。那是權力滋養出的從容與自信。
“少帥,沐兮,貿然來訪,不會打擾吧?”
他語氣溫和,笑容恰到好處,仿佛隻是尋常友鄰串門。
但他身後跟著的兩位隨從,卻悄無聲息地堵在了客廳出口附近,姿態恭敬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存在感。
張彥鈞放下文件,身體向後靠在沙發背上,目光冷冽地掃過沈知意和他的人,唇角扯出一個沒什麼溫度的弧度:“沈先生如今是上海灘炙手可熱的人物,大駕光臨,怎會打擾。”
他刻意加重了“炙手可熱”四個字,帶著淡淡的嘲諷。
沈知意仿佛沒聽出他話中的刺,自顧自地在他們對麵的沙發坐下,目光關切地落在沐兮身上:“聽聞前幾日霞飛路不太平,少帥和沐兮都受了驚?我一直掛心,隻是瑣事纏身,直至今日才得空過來看看。沐兮,你沒事吧?”
他的語氣充滿了真誠的擔憂,眼神在她臉上、身上細細掃過,像是在確認她是否完好無損。
沐兮感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從身旁射來,是張彥鈞。
她保持著頭顱微垂的姿勢,輕聲道:“勞沈先生掛念,我沒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沈知意鬆了口氣般,隨即又看向張彥鈞,語氣變得嚴肅了些,“少帥,那日之事,我也聽說了些風聲。岩井公館的人如今是越來越放肆了,竟敢在法租界公然行凶!此事絕不能姑息!若有需要知意出力的地方,少帥儘管開口。”
他這番話,說得義正辭嚴,完全站在張彥鈞的立場上,儼然一副可靠盟友的姿態。
張彥鈞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幾個跳梁小醜,已經處理了。不勞沈爺費心。”
他第一次用了外麵人對沈知意的敬稱,語氣平淡,卻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一下。
沈知意笑容不變,仿佛很受用這個稱呼,又或許根本不在意:“那就好。說起來,如今上海灘局勢紛亂,洋人、日本人、各幫派勢力盤根錯節,你我更應攜手同心,方能穩住局麵,為將來計。”
他話鋒一轉,開始談論起“正事”,語氣從容不迫,仿佛他已是能與張彥鈞平起平坐、共商大勢的人物。
張彥鈞聽著他侃侃而談,關於航運、關於商會、關於如何“合作”應對日本人的經濟滲透,手指無意識地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他知道,沈知意這是在炫耀,也是在試探,更是在用這種冠冕堂皇的方式,不斷地侵入他的地盤,擠壓他的空間。
而他,目前確實還需要這條地頭蛇的某些渠道和信息網。
江北軍務吃緊,他暫時無法分出太多精力徹底清理上海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
隻能虛與委蛇。
沐兮安靜地坐在一旁,如同一個精致的背景板,聽著兩個男人之間看似平和、實則刀光劍影的對話。
她能感覺到張彥鈞壓抑的怒火和冰冷的算計,也能感覺到沈知意那溫和麵具下日益膨脹的野心和對她毫不掩飾的、誌在必得的覬覦。
忽然,沈知意的話題又繞回了她身上:“我看沐兮臉色還是有些蒼白,想必是那日受了驚嚇還未完全恢複。我認識一位德國的內科聖手,最擅長調理此類驚悸之症,不如……”
“不必了。”
張彥鈞冷聲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她的身體,我自有安排。不勞沈爺操心。”
他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沐兮身後的沙發靠背上,形成一個充滿占有意味的姿態。
沈知意的目光在張彥鈞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鏡片後的眼神幾不可查地暗了暗,笑容卻愈發溫和:“那是自然,有少帥悉心照顧,自是最好不過。我隻是……作為兄長,多嘴一提罷了。”
他又坐了片刻,說了些無關痛癢的閒話,方才優雅起身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