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陷入了一段漫長的、幾乎能聽到粒子在空氣中漂浮的死寂。
林淵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握著聽筒,聽著從線路另一端傳來的、屬於錢振華的、被刻意壓抑卻依舊清晰可聞的呼吸聲。那呼吸聲,一開始平穩,隨即變得急促,最後又化作一道悠長而沉重的歎息。
這歎息裡,有震驚,有憤怒,有疲憊,更有一種身為一市之長,卻發現自己治下之地早已被蛀空時的無力。
“林淵,”錢振華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沙啞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你清楚你剛才說了什麼嗎?”
這不是質問,而是一種最後的、艱難的確認。
“錢書記,我清楚。”林淵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人證,物證,口供,旁證,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閉環。這張網,每一個節點都已焊死,再也沒有任何缺口。”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沉默。
這一次,林淵能聽到椅子被拉開的聲音,以及皮鞋在地板上踱步的輕響。一下,兩下,三下……那節奏,像是在丈量一個艱難的決策。
“帶著你所有的東西,立刻來我辦公室。”錢振華的聲音裡,已經沒有了絲毫猶豫,隻剩下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凝重,“從西門進來,不要驚動任何人。”
“明白。”
掛斷電話,林淵將那份厚厚的報告裝進一個黑色的保密文件袋,拉上拉鏈。他看了一眼窗外,天光已經大亮,整座城市徹底蘇醒,車流彙聚成奔騰的鋼鐵江河,充滿了喧囂的生命力。
他沒有開車,而是步行走出紀委大院,彙入行色匆匆的人流。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沒有人會注意到他,更沒有人知道,他身上帶著足以讓這座城市天翻地覆的驚雷。
市委大樓的西門,通常隻供內部車輛和少數人員通行。林淵抵達時,錢振華的秘書早已等在那裡,神情嚴肅,看到林淵,隻是微微點頭,便一言不發地領著他,從一部專用的電梯,直達頂樓。
書記辦公室裡,沒有開燈,厚重的窗簾拉著,隻留下一道縫隙,投下一條狹長而明亮的光帶,光帶裡,無數微塵正在安靜地飛舞。
錢振華就站在這道光帶旁,背對著門。他沒有穿外套,隻著一件白色的襯衫,背影顯得有些蕭索。他麵前的煙灰缸裡,已經堆滿了煙頭。
“書記。”林淵開口。
錢振華緩緩轉過身。一夜之間,這位江城的一把手,仿佛蒼老了好幾歲。他的眼窩深陷,眼球上布滿了血絲,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看著林淵,眼神複雜,像是在看一個自己親手磨礪出的、最鋒利的武器,卻也為這武器的殺傷力而心驚。
“給我吧。”他的聲音很輕。
林淵將文件袋遞了過去。
錢振華沒有坐下,就站在那道光帶裡,拉開拉鏈,取出了那份報告。
辦公室裡,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林淵安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錢振華。他看到,錢振華的手在翻到某一頁時,會不受控製地停頓下來。他看到,錢振華的喉結會因為看到某個名字而劇烈地滾動。他看到,當那頁記錄著鄧毅妻子“事故”的紙張出現在眼前時,錢振華的身體,明顯地晃動了一下,不得不伸出一隻手,扶住身後的辦公桌。
那份報告,林淵已經看過。但此刻,通過錢振華的反應,他又重新“看”了一遍。他看到了權力被濫用後,最赤裸、最醜陋的模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窗外,城市的喧囂似乎被這間屋子徹底隔絕。
終於,錢振華翻到了最後一頁。他沒有立刻合上報告,而是保持著那個姿勢,久久地,一動不動。那道光帶,正好打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表情切割成明暗兩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
“嗬嗬……”
良久,錢振華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意義不明的、乾澀的笑。
他緩緩合上報告,將它放在桌上,動作很輕,仿佛那不是一疊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他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
刺眼的陽光瞬間湧了進來,驅散了滿室的昏暗,也讓林淵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錢振華背對著林淵,看著窗外那片他治理了數年的城市,聲音裡帶著一種林淵從未聽過的疲憊與自嘲:“我每天站在這裡,看著這片高樓,看著這片車水馬龍,我以為,我把江城治理得很好。我以為,那些陰暗的角落,正在一點點被陽光照亮。”
他頓了頓,抬手,指著窗外。
“可我不知道,就在我腳下,就在這片繁華的表皮之下,已經爛成了這個樣子。趙鳳年……嗬嗬,趙鳳年!”他念著這個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塊冰,“我提拔的他,我親手把他扶上了市局局長的位置!我把他當成維護江城治安的‘利劍’,結果呢?他用這把劍,在我的地盤上,給自己建了一個王國!”
錢振華猛地轉過身,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林淵:“買官賣官,侵吞公款,勾結黑社會,草菅人命……他把一個市的公安局,變成了他趙家的私人衛隊和提款機!他還有什麼不敢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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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錢振華,是江城的千古罪人!”
最後這句話,幾乎是吼出來的。這位向來以沉穩、儒雅著稱的市委書記,此刻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他胸中的怒火,終於壓抑不住,徹底爆發。
林淵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他知道,錢振華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宣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