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如炙,曬得城內的青石板發燙,蒸騰的熱氣裹著街麵的吆喝聲、車鈴聲,撲麵而來竟有些灼人。韓世忠走出皇城時,後背已被汗水浸透,貼在身上黏膩難受。新封的武節郎官印揣在懷裡,銅質的印身沉甸甸的,卻壓不住心頭那點滯澀。
忽有幾聲怪叫從皇城深處飄來,似虎嘯般雄渾,又摻著幾分鶯啼的婉轉,聽得人頭皮發麻。他正蹙眉細聽,王稟已快步跟上來:“韓將軍,方才在官家麵前,還順當?”
“大帥,”韓世忠轉頭,目光投向皇城西北角那片高聳的宮牆,飛簷鬥拱隱在綠樹間,“方才那叫聲,好生奇怪。”
王稟嘿嘿一笑,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那是艮嶽裡頭的珍禽異獸鬨的。官家把江南的奇獸都搜羅到這兒,日夜嘶吼不休,尋常人聽著新鮮,咱們這些常來的,聽久了倒也慣了。”
汗珠順著韓世忠的下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瞬間蒸發。他想起方才在殿內所見——龍椅旁的案幾上,官家正執狼毫,蘸著金粉描繪《瑞鶴圖》,筆尖在宣紙上劃過,留下熠熠生輝的鶴羽,對童貫奏報的幽雲邊情,竟似充耳不聞。這般內憂外患之際,還有閒情弄墨?他正怔忡,王稟已拍上他的肩頭:“殿裡的事,你莫多想。童大將軍原瞧不上紀顏那等投機取巧之輩,要把擒方臘的首功記在你名下,派你去燕雲收複州郡。可官家……官家說,讓金人先把幽雲十六州打下來,咱們花錢買便是。”
“買?”韓世忠眼睛瞪得溜圓,滿臉難以置信,“難道咱們大宋的將士,竟無仗可打了?”
“誰說不是呢。”王稟歎了口氣,聲音裡滿是無奈,“眼下咱們的部隊,已編入禁軍,且在東京等著吧。”
韓世忠望著遠處城頭的角樓,飛簷上的銅鈴在風裡輕響,半晌才道:“我得帶唐迎去醫館,再拖下去,怕來不及了。”
城西的興濟藥堂外,隊伍排得老長,日頭下人人汗流浹背,衣衫都貼在身上,卻無一人喧嘩。韓世忠勒住馬,看了眼擔架上氣息奄奄的唐迎——少年麵色蠟黃,嘴唇乾裂,胸口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他翻身下馬,拱手向排頭的老者問道:“老丈,這麼多人,都是來求應黎先生問診的?”
老者回頭,見他一身官袍卻帶著風霜氣,眼梢挑了挑:“軍爺是從南邊平叛回來的?”
“正是。”韓世忠語聲懇切,指了指擔架,“屬下這兵丁,在戰場上重傷,特來求先生救命。”
老者朝擔架努了努嘴,聲音壓得低了些:“禁軍八十萬,還在乎一個小兵的性命?”
“他不是尋常小兵。”韓世忠急道,“他在杭州城外,殺了方臘麾下第一高手鄧元覺!這般好漢,若就此去了,忒也可惜。”
老者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擺擺手:“裡頭是抓藥的,問診在後進。你抬人徑直去吧,先生若見了,或許會破例。”
韓世忠連忙謝過,正招呼親兵抬擔架往裡走,卻被個青衣學徒攔住:“軍爺留步!內堂有規矩,需按序問診,不得擅闖。”
“小哥,我這兄弟已昏迷五日,前日醒過片刻又昏死過去,隻靠米湯吊著氣。”韓世忠急得聲音都變了,“隻求借個床榻,讓應黎先生瞧一眼,若真救不了,我絕不多擾!”
學徒探身看了看唐迎蠟黃的臉,眉頭越皺越緊:“氣息都快斷了……罷了,我去通報一聲。”
就在此時,內堂忽然飄出個清亮的聲音,如玉石相擊,脆而不尖:“讓他們進來。”
學徒忙側身引路:“那......軍爺請隨我來。”
步入內堂,裡麵竟彆有洞天。繞過堆滿藥草的屏風,裡間寬敞雅致,交椅上鋪著素色軟墊,書架上排滿了泛黃的醫書,案頭的白瓷香爐裡,正飄著嫋嫋青煙,散著淡淡的薄荷香。堂中坐著個白衣人,麵容俊朗,眉眼清疏,指尖修長如玉,正低頭整理藥方。見韓世忠進來,他的目光先落在韓世忠腰間的修元劍上,眼神微微一凝。
“這位便是興濟先生。”學徒低聲道。
韓世忠解下腰間的腰牌掛墜——那是塊雕著猛虎的白玉佩,是今日麵聖時徽宗所賜,溫潤通透。他雙手捧著遞過去:“先生,某餉銀微薄,這玉佩暫作抵押,求您救救我兄弟。”
應黎卻不接玉佩,隻淡淡道:“解了你的衣襟。”
韓世忠一怔,見對方目光落在自己左肩,才想起那日擒方臘時挨的劍傷。他解開袍角,露出纏著布條的傷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一點皮肉傷,不礙事,先生還是先瞧我兄弟……”
“解開。”應黎語氣不容置疑,眼神裡帶著股不容拒絕的威嚴。
韓世忠咬牙扯開布條,傷口處已有些暗紫,邊緣還泛著紅腫,他疼得齜牙咧嘴:“此傷未及筋骨,隻是……”話沒說完,卻見應黎手腕一翻,他腰間的修元劍竟“嗖”地出鞘。
沒等韓世忠反應,修元劍已握在應黎手中。應黎指尖拂過劍身的五爪金龍紋,眉頭擰緊:“用自己的劍傷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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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誤會!”韓世忠急忙遞上劍鞘,“此劍原是方臘的,某與他纏鬥時,被他用此劍所傷。”
應黎手腕輕抖,“唰”地一聲,劍已歸鞘。他淡淡道:“這劍身的花紋,在東京還是少露為妙。”說罷揚聲喚道:“三七、三九,替這位軍爺處理傷口。”
“先生!”韓世忠急得往前一步,“我這兄弟真的快不行了,您先救救他,我的傷不急!”
應黎終於瞥了眼擔架上的唐迎,嘴角撇出一抹冷意:“治病救人,救的是還有氣數的。他這般進氣少出氣多,與死人何異?”
“撲通”一聲,韓世忠直直跪倒在地,發出沉悶的聲響,震得案上的藥碗都微微晃動:“先生,我這兄弟殺得那方臘手下第一高手鄧元覺,此等實力,將來伐遼定能以一當百,收複幽雲,求您發發慈悲!”
應黎聽聞霍然甩身,白衣飄動如驚鴻,語氣斬釘截鐵:“將死之人,不醫!”說罷轉身便走向藥櫥,袍角掃過琴桌,“當啷”一聲,碰落了一枚玉軫,滾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兩個學徒忙來扶韓世忠:“軍爺,先上藥吧。”
韓世忠卻跪在原地不動,心口像被什麼堵住,酸的、澀的、急的,攪成一團。日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他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竟有些淒涼。
“讓人死在這兒,不怕砸了你‘神醫’的招牌?”
一聲渾厚的喝問從堂外傳來,聲音不高,卻震得人心肺發顫。韓世忠猛地回頭,見個黑袍人掀簾飄身而入,鬥笠壓得極低,黑紗遮住大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泛著淡藍光的眼睛——那眼神掃過韓世忠時,竟讓人渾身發怵,如墜冰窖。
再細看時,那人的臉竟一半枯瘦如骷髏,皮膚皺巴巴地貼在骨頭上,另一半卻溫潤如玉,與常人無異,兩種相貌拚在一處,說不出的詭異。他一步步走近,黑袍掃過地麵,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異香,既像麝香,又摻著幾分藥味。
應黎已立在堂中,白衣與黑袍相對,空氣仿佛都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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