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迎隻覺眼皮重如鉛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撐開一線縫隙。他伸出手指,在眼角胡亂一抹,將那點黏膩穢物拭去,這才勉強看清周遭景象。
屋內陳設極簡,一桌一榻,牆上掛著柄桃木劍,竟與西北農戶的茅舍一般無二。他想撐著胳膊坐起,誰知渾身陡然傳來一陣劇痛,仿佛有萬千鋼針在皮肉裡穿刺遊走,疼得他“啊”一聲,又重重跌回榻上。
胸口處一片麻癢,他掙紮著低頭去看,隻見一道碗口大的淤青橫在胸前,周遭皮肉已然紫黑,呼吸間隱隱作痛。額頭更是疼得鑽心,似有無數小蟲在顱骨裡鑽爬,稍一抬頸便覺頭重如鬥,昏沉欲倒。
正昏昏沉沉間,眼角餘光瞥見榻邊立著一人。唐迎猛地轉頭,隻見那麵容半邊如枯骨嵌珠,眼窩深陷,半邊卻膚如凝脂,眉目清晰,竟是一張陰陽怪臉!
見這麵相,嚇得他心頭劇震,如墜冰窟,手腳並用地向後縮去,背脊撞在牆壁上才停下,顫聲暗道:“莫非已然身死,墜入陰曹?這尊神佛,倒像是黑白無常拚湊而成。”
“師尊,您看他這模樣,再過多少日,想來便能無礙了。”一個清脆童音響起,隻見個小道童從那陰陽臉身後轉出,約莫十歲上下,眉目清秀,腰間係著八卦袋。
那陰陽臉——正是林靈素,此刻盯著唐迎,聲音沙啞如磨石:“經脈是接上了,隻是這雙腿雙手,卻還不利索。”
“醒了便好,醒了就能灌藥,能灌藥便有救。”一個清朗男聲從屋梁傳來,唐迎仰頭望去,卻不見人影,隻聞屋角藥爐咕嘟作響,藥香彌漫。
“你們瞎操什麼心?”又有個女聲響起,帶著幾分嬌俏,“師尊在此,還怕救不活一個毛頭小子?”
唐迎這才緩過神,知道自己尚在人世,忙喘著粗氣道:“多謝諸位救命之恩……小人乃西北戍邊軍唐迎,敢問……敢問韓世忠統領何在?”
“剛醒便惦記著回營?”那女聲嗤笑一聲,“看來是把打仗刻進骨頭裡了。”
“哦?你竟聽得清他說話?我還當他在呢喃自語。”梁上那男聲帶著幾分訝異。
林靈素擺了擺手,陰陽臉上那隻骷髏湛藍色的眼睛閃了閃:“如晦,去興濟藥堂抓藥,順帶給韓世忠報個平安,再給應黎那廝遞個話,讓他瞧瞧誰才是真本事。”
“遵命。”梁上人影一晃,隻見一道青衫如柳絮般飄落,竟是個麵容清朗的青年道士,拱手一禮便轉身離去,步履輕捷,竟無半分聲響。
“慕楚,去把藥爐熄了,不必再熏藥。一個時辰後診他脈象。”林靈素又吩咐道。
先前那小道童應了聲,蹦蹦跳跳地去了牆角,踮腳將藥爐拎起,爐底火星濺在青磚上,滋滋作響。
“依依,去禁軍統領閣取童大將軍的密令。”
“是,師父。”一個身形纖瘦的道童應聲而出,道袍寬大,看不清男女,隻聽嗓音柔綿如春水,行至門口時,鬥笠下露出半張臉,眉如遠黛,竟是個女子。
林靈素這才重新打量唐迎,緩緩道:“你心脈已斷,貧道為你重塑命脈,已將神霄派內力渡入你體內。從今往後,你便入我通真宮,為貧道效力。”
唐迎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被一股柔和內力按住。他喘著粗氣道:“多謝道長救命……隻是前線戰事緊急,待……待戰亂平息,小人定……定來馬首是瞻。”
“哈哈哈!”林靈素笑聲如破鑼相擊,“打仗?官家如今潛心修道,厭聞兵戈,你還是歇了這份心思吧。”說罷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掠出房外,隻餘下黑袍掃過門檻的風聲。
“軍爺,你氣息不穩,還是少說話。”慕楚不知何時又回到榻邊,手裡捧著碗湯藥,“師尊的話,你且聽著便是。方臘已平,宋江那夥人也被張知州燒了戰船,受了招安。你先前的部隊,已編入童大將軍的禁軍。依我看,留在此地,與在軍中效力,還不是一般?”
唐迎咳了兩聲,胸口一陣發悶:“小道長,敢問……敢問我為何會在此處?”
“自然是師尊救你來的。”慕楚用小銀勺舀起湯藥,吹了吹,“聽大師兄說,是在興濟藥堂遇著你的。師尊向來與興濟先生不對付,不過那是陳年舊事了,我們都不敢問。”
“那……此地究竟是何處?”
“這裡是禦賜的通真宮,神霄派的根基所在。”慕楚臉上露出得意之色,“師尊獲封‘通真達靈先生’,這宮殿便是專為他修建的。彆看師尊在朝裡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其實待人極好,較真起來倒像個孩子。雖門下弟子眾多,打破了佛道隔閡,可他心裡認的,隻有我們四個。”
“四個?”唐迎眉頭微蹙。
“正是。”慕楚扳著手指,“大師兄如晦真人,師姐是秦川來的許依依,還有我慕楚,第四個……”他指了指唐迎,“便是你了。”
“我?”唐迎愕然。
“可不是嘛。”慕楚把藥碗遞到他嘴邊,“師尊已將神霄派內功傳你,你呀,認了吧。”
唐迎望著藥碗裡褐色的湯藥,隻覺腦中一片混亂。韓世忠的身影,西北的風沙,戰場的血腥,與眼前這雕梁畫棟的道觀交織在一起,竟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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