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周遭的梧桐葉已被秋陽曬得發脆，踩上去沙沙作響。這一日，唐迎赤著上身來到浴房水塘前，古銅色的肌膚上汗珠滾滾，順著緊實的肌理往下淌，在腰間積成一小汪水窪。他提起木桶往石台上一擱，水花濺起時，映出臂膀上新添的結實肌肉——幾日來，習練這少林拳腳當真見效，往日病榻上的枯槁早已褪儘。
“嘩啦”一聲，他將巾帕浸入水中，絞乾時臂彎青筋暴起，擦過胸口那道暗色的沉澱，邊緣已泛出淡紅，不複往日紫黑。
“師弟這身子骨，倒是硬朗得緊。”
唐迎回頭，見如晦提著水桶立在門口，玄色道袍下擺沾著草屑，想來是剛從城外回來。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師兄來得巧，正好替我看看這額間舊傷。”說著指了指頭頂，仔細看去那裡仍留著一片淺淺的白痕。
如晦放下水桶，伸手在他額間輕輕一按，唐迎頓時齜牙咧嘴：“夜間練功時偶有寒氣襲來，此處便隱隱作痛，白日裡倒無礙。”
“那是神霄內功尚未練透。”如晦往身上澆了瓢冷水，水珠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滑落，“閒來無事，可去禁軍大營尋韓將軍走走。若非他將你攜來東京，你怕是隻能埋骨江南了。”
“韓大哥……”唐迎瞳孔微動，眼眶竟有些發熱。他提起水桶往頭頂一舉，整桶冷水兜頭澆下，水花四濺中朗聲道：“師兄說得是，這便去謝過韓大哥。”
如晦看著他抖落滿身水珠，忽然道：“順便告訴他，你不回行伍了。”語氣平淡，卻似有穿心之力。
唐迎動作一滯，隨即重重點頭，轉身取過搭在石欄上的青布短打。
城郊，禁軍大營外，旌旗迎風呼呼作響。西北戍邊軍的營帳連綿數裡，演武場上塵土飛揚，刀槍碰撞聲與呼喝聲不絕於耳。唐迎立在轅門外，望著那熟悉的“韓”字將旗，正欲邁步，兩名持戟衛兵“鏘”地一聲交叉長戟攔住去路。
“站住！禁軍大營豈容閒雜人等亂闖？”左邊衛兵擰眉瞪眼吼道。
唐迎忙從懷中摸出腰牌，雙手奉上：“兩位兄弟莫怪，在下唐迎，曾是西北戍邊軍的兵卒，特來拜見韓世忠將軍。”
衛兵見那腰牌上刻著一個“禁”字，邊緣還鑲著銀絲，臉色稍緩，卻仍不肯放行：“原來是殿前司的大人，韓將軍正在校場操練，你且在此等候，小的這就去通報。”
未過半炷香，便聽甲胄碰撞聲由遠及近。唐迎抬頭，見韓世忠大步流星走來，玄鐵鎧甲還沒卸儘，肩甲上沾著乾涸的泥點，顯然剛從演武陣前下來。他老遠便瞧見唐迎，一雙虎目驟然發亮，伸手扯掉頭盔往衛兵懷裡一塞，聲音帶著急切：“蒼緋兄弟！你當真好了？”
“末將唐迎，參見統領！”唐迎“噗通”跪倒，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韓世忠也跟著單膝跪地，一把將他扶起，手掌按在他肩上用力一捏，見他紋絲不動，這才放聲大笑：“好小子！看來是真的好了！”笑聲未落，眼眶卻紅了。唐迎撐著地緩緩起身，掃過韓世忠的臉，見他曾經白皙的臉上似多了幾分憂愁。
兩人並肩走進營帳，韓世忠倒了兩碗烈酒，唐迎接過時，見他指節布滿老繭，虎口處還有新添的傷痕，想來這些時日操練從未停歇。
“統領眉間為何愁雲不展？”唐迎抿了口酒，酒液入喉辛辣，卻壓不住心頭的疑惑。
韓世忠將酒碗往案上一墩，瓷碗頓時裂開細紋：“金人南下了！”他霍然起身，指著帳內地圖，“幽雲十六州剛被他們收了去，轉頭就揮師南下，如今已逼近燕京！某幾次請戰，都被童貫壓了下來，隻說官家要議和……”
“議和？”唐迎聽聞如晴天霹靂，“胡虜都打到家門口了，還議什麼和？”
“誰說不是！”韓世忠一拳砸在地圖上，“那金人狼子野心，當年聯宋滅遼時便包藏禍心，如今羽翼豐滿，豈會真心歸還給幽雲？某這雙手，早已癢得想劈了那金賊狗頭！”
唐迎望著他漲紅的臉，忽然想起如晦的話，喉頭滾動半晌，才低聲道：“韓大哥，小弟今日來，還有一事相告……”
“你說。”
“我不回行伍了。”唐迎避開他的目光，望著帳外飄揚的旌旗，“林仙師傳授我神霄內功，日後便拜在通真宮潛心修習。”
韓世忠臉上的激動霎時僵住，他定定地看著唐迎，忽然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他後背：“也好，也好……這戰場，唉，無礙……無礙。”隻是那手掌微微顫抖，泄露了他心底的不舍。
唐迎抬頭時，見他鬢角隱隱有汗水，眼眶一熱，將碗中烈酒一飲而儘：“不過師尊已經許諾，若真有戰事，某便可投效大哥麾下，助西北將士衝鋒陷陣！”
韓世忠微笑著又給唐迎斟滿酒，此刻已明白了當初張如晦那句“日後才有分曉”所謂何事，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是猛然聽聞還是心有苦楚，於是緊緊握住了唐迎的手，一時哽咽難以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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