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日頭正烈,曬得地上的凍土微微發暖,泛出些潮氣。唐迎和幾名士兵蹲在水塘邊,將牛皮衣鋪開在矮樹上晾曬,那皮子經了水,又被風抽得半乾,在日頭下繃得發脆。塘邊空地上,也有幾名士兵正圍著篝火烘烤衣物甲胄,鐵甲上的水珠被火一燎,“滋滋”冒起白煙,混著皮革的焦糊氣,在風裡飄蕩。
“挨過今晚,咱們就能回城了。”唐迎撿起塊小石子,往塘裡一丟,濺起圈圈漣漪,語氣裡帶著點輕快。
他身旁的士兵正翻著件濕甲,聞言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黃牙:“最好能把金狗趕回關外去。某也待不慣這東京,隻想回漢中刨地,老婆孩子熱炕頭比啥都強。”
“準能成。”唐迎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即起身往旁邊的樹林走。林子裡,幾個傷兵正靠著樹乾處理傷口,斷箭扔在地上,箭頭的血漬已凝作暗紅,順著箭杆滴在枯草裡,積成一小灘黑印。
“怎麼樣?”唐迎蹲下身,看著一個士兵給傷員纏巾布,那白巾浸了血,纏得又緊又密。
“三個沒撐住,”那士兵聲音悶啞,指節捏著布條末端用力一勒,繼續說:“七個傷了筋骨,再上不得陣。還有就是……帶出來的藥,遇上這種貫穿箭傷,沒用。”
唐迎從地上抄起個酒壇,拍開泥封,“噸噸噸”灌了大口,酒液順著嘴角淌下幾滴,落在衣襟上。“先前埋在這兒的乾糧,還夠吃?”
“夠,就是凍得跟石頭似的,”另一個傷兵插了話,聲音帶著喘,“等會兒烤烤,能啃動。”
日頭漸漸西斜,樹影拉得老長,風裡添了幾分寒意。那批牛皮衣褲在篝火熏烤和日頭暴曬下,總算乾透了,硬挺挺的像層鎧甲。士兵們趕緊換上,貼身的牛皮還帶著餘溫,總算把浸過冰水的身子裹得嚴實些——原來昨夜泅水時,全靠這層牛皮貼身,才沒凍僵在水裡。
眾人正啃著烤得半焦的乾糧,備戰的間隙裡難得有些安靜,不遠處忽然飄來一聲哨響,悠悠的,像山雀叫。唐迎耳朵一動,摸出懷裡的竹笛,湊到嘴邊吹了一聲,音調短促,正好應和。
片刻後,一個穿土色布袍的漢子從樹後摸了出來,腳步輕盈,布袍上沾著草屑,顯然是從亂草裡鑽過來的。“是唐隊正?”
“正是。”唐迎點點頭,手裡還攥著半塊乾糧。
“馬統領派我來報,”漢子壓低聲音,目光掃過周圍的士兵,“剛探得信,今夜金兵鐵騎要集中攻西北萬勝門。馬統領打算率輕騎夜襲金營,需得你這邊搭把手。”
“能動的弟兄不多了,”唐迎聲音平穩,“今晚殺不進敵營,隻能在外側幫襯。”
“弟兄們辛苦。”漢子拱手,“馬統領說了,隻求你們做到出其不意,唬住他們就行,還望唐隊正多費心。”
“知道了。”唐迎頓了頓,又道,“金兵把開封四周盯得跟鐵桶似的,進去了就難再出來。今晚事了,我們就進城,後麵……便拜托了。”
“明白。”漢子眼神一凜,語氣沉了幾分,“也是難為諸位。請放心,西京軍便是戰到最後一個人,也絕不讓金兵跨進東京半步。”
兩人拱手作彆,那漢子轉身,身形一晃,便沒入密林深處,草葉都沒帶起半分響動。
天色漸漸黑透,樹林裡忽然響起一聲狼嚎,悠長淒厲,在夜裡傳得老遠。唐迎眼睛一眯,低喝:“滅篝火!”
士兵們手忙腳亂地用泥土蓋滅火堆,火星子在黑夜裡閃了幾閃,便熄了。跟著,眾人七手八腳把空藥罐、乾糧碎屑全埋進土裡,連腳印都用樹枝掃平。
“都妥了?”唐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嚴陣以待!”士兵們齊聲應道,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勁。
唐迎深吸兩口氣,胸口起伏,隨即一招手:“走!”
他率先矮身,“噗通”跳進那方小水塘,水花濺起不高,卻帶著股利落勁兒。其餘人緊隨其後,“噗通”“噗通”的落水聲接連響起,在寂靜的夜裡聽來,倒像是一串悶雷滾過塘麵。
亥時,夜空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潑在萬勝門的城牆上。火球拖著暗紅的尾焰,如一筆朱砂畫過半空,磚石應聲炸裂開來,火星子如金蛇亂竄,舔得城磚“滋滋”冒白煙;磨盤大的石塊更狠,“轟隆”一聲撞在箭樓上,木樁崩斷,磚瓦碎屑劈頭蓋臉潑下。
“大帥!您再不退,弟兄們便跪下了!”兩名親兵死死攥著韓世忠的袍袖往後拽。韓世忠左手擎著那杆黑鐵長槍,腳步被拖得踉蹌,嘴裡裡粗罵:“娘的!金狗的投石機偏西三丈!老子看得見!”他眼珠子瞪得滾圓,偏生腳步被親兵半架著往城樓下挪。
城下的兀術正立馬坡前,虎皮坎肩在火光裡泛著油亮。他眯眼瞅著城樓上韓世忠那道掙紮的身影漸漸隱去,突然抬手,鐵腕上的銀鐲子“當”地撞在刀柄上:“停!”
投射聲戛然而止,夜空裡隻剩城牆的餘震混著城上宋兵的喘息。兀術調轉馬頭,向後招了招手,靴底在馬鐙上死死踩著,叫嚷了一聲:“撞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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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名金兵推著撞車往前,那車前端的厚鐵包角已經被火熏得發黑,撞在城門上時,“咚”的一聲悶響——先前被鐵水澆得密不透風的門板,經此番火攻,木筋早焦成了炭,一下便被撞得晃了晃,眼看隨時要裂開。
壕橋旁,扛雲梯的金兵剛要邁步,兀術忽然伸手將他們攔住,“蠢貨!”他罵了聲,“馬又上不了雲梯,用這乾嘛!”他抬手往城門一指,聲如洪鐘:“都給老子候著!門一破,先衝進去斬了韓世忠那匹夫的狗頭!”
金兵們轟然應諾,翻身上馬。三千鐵騎霎時間圍在城門前,鼻孔裡噴出白氣。兀術的坐騎前蹄騰空,長嘶一聲,他按著刀柄,盯著那道搖搖欲墜的門板,眼裡的光比城上火球更烈——門板縫裡,已透出宋兵慌亂的剪影。
此刻的金兵大營裡,萬餘步兵仍未歇腳——叮當打鐵聲混著鑿石的悶響,此起彼伏。漢子們赤著膀子,將宋軍白日砸來的巨石鑿得愈發尖銳,另一些人正往陶罐裡填火藥、裹火油,顯是在趕造攻城利器。
忽有馬蹄聲自東南而來,踏碎營外的寂靜。一隊人馬立在拒馬外,為首依然是那身高九尺,肩寬背厚的將領。他勒住馬,鐵槍往地上一頓,槍尖紮進凍土半寸,聲如洪鐘:“斡離不小兒!縮在窩裡算什麼好漢?出來答話!”
主帳內,燭火被風抽得搖曳。親兵掀簾而入,單膝跪地:“大王,東南入口有南蠻叫陣,約百餘人,弟兄們已披甲待命,隻等您一聲令下。”
斡離不緩緩起身,抓起牆角的巨斧。“總算敢來送死了,”他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鐵斧在掌心轉了個圈,“還當這等鼠輩隻配鑽地打洞。走,本王去會會他!”說罷大步出帳,翻身上馬,馬蹄踏過積水,濺起一片水花,往東南方向去了。
宋兵的罵聲正烈,見斡離不騎馬緩緩出陣,為首那將抬手止住眾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肮臟胡狗。”
斡離不卻不急不怒,反倒大笑起來,笑聲震天:“除了嘴硬,還會什麼?”他勒住馬,巨斧往肩上一扛,“看你今日人少,本王便與你單打獨鬥,教你知道什麼是真本事!”
“哼,便讓你學學規矩!”宋將拍馬上前,鐵槍單手縱持,槍尖寒芒吞吐。
斡離不催馬出陣,巨斧猛地高舉,斧柄壓得馬鞍吱呀作響。“看招!”他大喝一聲,戰馬人立而起,巨斧帶著千鈞之力劈下,風聲霍霍,刮得宋將鬢發亂飛。
那宋將手中鐵槍打了個旋,陡然橫持,“鐺啷”一聲巨響,槍斧相撞,火星濺起。宋將隻覺雙臂發麻,虎口隱隱作痛,坐騎也被震得連連後退,心中暗驚:“這胡人力道竟如此剛猛!”
“好臂力!”斡離不讚了一聲,斧刃仍壓在槍杆上,“報上名來!”
“西京軍統領,馬忠!”宋將穩住身形,鐵槍微微顫動,卻仍死死架住巨斧。
“好!”斡離不猛地撤斧,單手持斧淩空揮了半圈,風聲更厲,再度劈來。馬忠不敢硬接,猛扯韁繩,坐騎倏地向旁竄出半步,同時鐵槍斜斜一架——槍杆擦著斧刃滑過,“嗤”地火星迸射,竟將巨斧的力道泄去大半,隻聽“哐當”一聲,斧刃劈在空處,砸得凍土崩裂。
馬忠心知久守必失,猛地俯身,左手抱定馬頸,側身探出右手,從鞍下抽出佩劍,暗中直刺斡離不腰腹。他身形雖壯,動作卻靈如猴孫,斡離不萬沒料到這九尺大漢竟有這般迅捷,巨斧回防已來不及,情急之下伸出手,竟硬生生攥住了劍刃!
馬忠心頭大震,暗叫不妙,心想“劍鋒銳利,這胡狗竟敢徒手來抓?”他猛力抽劍,卻如嵌在鐵鉗裡一般,紋絲不動。斡離不掌心青筋暴起,忽然往下一壓,隻聽“咯吱”一聲,那精鐵佩劍竟被他壓得彎如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