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卷著枯葉撞在通天門的銅環上，那聲響像誰在暗處敲著破鑼。太原城破的消息早如野火般燒遍東京城。
福寧殿裡的檀香燃得滯澀，煙柱歪歪扭扭纏在梁上。趙桓坐在鋪著錦褥的龍椅上，指尖捏著奏表，那是太上皇趙佶從剛剛派人送來的，墨跡裡還透著幾分刻意的恭謹：
陛下，金賊二次揮師南下，鐵蹄所至，城郭殘破，生靈塗炭，中原大地哀嚎遍野。老拙目睹此景，心如刀割，夜不能寐。如今賊勢猖獗，汴京危在旦夕，國祚飄搖，老拙雖年邁體衰，卻不敢忘祖宗基業，心係社稷安危。
洛陽乃中原重鎮，地勢險要，民心尚在，或可聚兵一處，以為汴京屏障。老拙願親往洛陽，招集散亡，募集勇士，購置糧草軍械，以期能暫緩賊兵攻勢，為陛下分憂，為大宋續命。
此行凶險，老拙亦知。然國難當頭，豈敢惜身？若能為大宋求得一線生機，老拙雖死無憾。望陛下恩準，老拙定當竭力而為，不負陛下所托，不負大宋江山。
老拙趙佶叩上
趙桓低著眼審閱著，身旁的藍珪垂著手，像隻受驚的耗子。見趙桓半晌不語，他才敢怯怯開口：“陛下，大慶殿裡的文武百官已候了一個時辰，今日……當真不上朝？”
“你嫌朕不夠煩？”趙桓猛地抬頭，眼裡的紅絲像蛛網般纏滿眼白，“太原城破，金狗指日可到汴梁城下，他倒好——”他猛地將奏表摔在案上，“想跑去洛陽募兵？分明是想逃！想在西京另立門戶！”
“陛下息怒，息怒。”藍珪慌忙跪下膝行半步，額頭快貼到地麵，“太上皇許是真心想募集兵馬，為陛下分憂……”
“分憂？”趙桓冷笑一聲，“他當朕還是三歲孩童？傳朕的令！”他猛地一拍案，“即刻將太上皇移往龍德宮，沒朕的旨意，不許他見任何人，不許踏出宮門半步！”
“可是陛下……”藍珪剛抬起頭，撞見趙桓眼裡的狠厲，又“撲通”跪趴在地上，“龍德宮久未修葺，怕是……”
“怕是什麼？”趙桓厲聲打斷，“他若想舒坦，便該守著祖宗基業，而非屢次三番想著跑路！你若想替他說話，便跟他一起搬去龍德宮伺候！”
藍珪身子一哆嗦，叩首時額頭撞在磚上，發出“咚”的一聲：“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他正欲起身，忽然想起什麼，又伏在地上，聲音壓得像蚊子哼：“奴才鬥膽……九王爺，是不是可暫用一番？”
趙桓瞥了他一眼，目光在藍珪臉上掃過，緩緩道：“那就傳康王、孫傅來見。”
“諾！”藍珪躬身應著，剛退到門口，又被趙桓叫住，“大慶殿裡的人，讓他們散了。”趙桓揉著眉心，聲音裡透著疲憊，“奏疏太多，朕看不過來。讓唐恪、耿仲南先篩一遍，撿要緊的呈上來。”
“諾！”藍珪低著頭，倒退著走出寢殿。
幾日後，城北大帥府的門半敞著。唐迎的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在階前踱來踱去，袍角被風卷得直打腿，“嗒嗒”聲像是在數著心裡的焦灼。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廂房的門“吱呀”開了，興濟先生背著藥箱走出來，青布袍上沾著藥渣子。唐迎搶上兩步，聲音關切的問道：“先生，大帥他……”
興濟搖了搖頭：“大帥肺腑本就虧空，如今又急火攻心，脈象散得厲害，怕是……時日無多了。”
“先生再想想辦法！”唐迎猛地攥住他的胳膊。
“唉，恐怕此刻就是師兄在，也無力回天了吧。”興濟先生歎道。
“那某便去溫州請師尊回來！”唐迎堅毅地說道。
“唉。”興濟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吭聲背著藥箱一步步走下台階，背影在夕陽裡拉得很長。
唐迎望著他走遠，猛地轉身闖進房門，屋內藥味濃得嗆人。種師道半倚在榻上，顴骨高聳，兩鬢的霜白比往日更甚，呼吸輕得像羽毛。唐迎“撲通”跪倒，湊到塌沿：“大帥！金人又南下了！您得好起來，某跟您去殺賊！”眼淚開始順著臉頰淌下。
種師道的手緩緩垂下來搭在唐迎頭上，那手輕飄飄的，感覺不到一絲力量，喉嚨裡發出了呢喃的聲響：“孩子……今日早些時候，陳東來報，朝中要派康王去燕京議和。你……帶幾個西軍得力的弟兄，去護送他。”
“大帥，某不能去！”唐迎抽噎著，抓著種師道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某等您好起來，一起上陣！”
“老夫在這帥府裡，哪用得著你寸步不離地守著？”種師道的聲音輕得像歎息，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勁，“你年輕，該去報國，不是在這兒給老夫當奴仆。放心去吧，興濟藥堂那孩子常來，老夫……死不了。”他想笑，嘴角剛扯起個弧度，突然猛地咳嗽，為了強行忍住讓身體不晃，眼淚都憋得溢了出來。
“大帥您少說兩句！”唐迎連忙起身給他順背，掌心能摸到老人脊骨硌人的凸起，“某這就去給您熬藥。”
“無礙，無礙。”種師道輕輕推開他的手，眼神忽然亮了些，“國家有難，你堂堂男子漢縮在後方，像什麼樣子？拿起刀，去前線，去金營！議和不成，就……就剁了斡離不的狗頭！”他越說越急，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股年輕時的悍氣。
唐迎怕他再動氣，忙不迭點頭：“某去金營！某去金營！大帥您靜些，千萬彆動氣！”
種師道的目光軟下來，望著帳頂的梁木喃喃道：“老夫打了一輩子仗，也想歇歇了。原想上書勸官家彆議和……早跟他說過，兩軍交戰哪有什麼契約？靠的是實力。可我們救太原，損了太多弟兄，士氣泄了……金人趁機南下，是我們自己不濟啊……”他忽然哽咽起來，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多想年輕二十歲，帶著西北的兒郎把金人擋在黃河外……可西軍死的太多了，太多了……我沒臉見三弟，沒臉見王稟啊……”
唐迎握著他的手，隻覺得那手涼得像冰：“大帥，您放心！李大人、韓將軍都在，金人過不了黃河！”
種師道眨了眨眼，像是累極了，緩緩轉過身子背對著唐迎：“去吧……老夫也累了，睡一會兒。”
帳內靜了下來，隻有老將軍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吸。唐迎跪在榻前望著他佝僂的背影，心口隱隱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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