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的冬日常被濃霧籠罩,瘴氣裹著濕冷的風,刮過編管之地的土坯牆,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冤魂的嗚咽。
趙鼎蜷縮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上蓋著打了補丁的舊棉絮,顴骨因連日少食而高高凸起,唯有一雙眼睛,依舊透著不肯屈折的光。案上擺著半盞殘燈,燈油將儘,昏黃的光暈裡,是他剛寫好的家書,字裡行間全是對家人的囑托,唯獨不提自己的處境。
“趙大人,臨安來人了。”門外傳來看守的粗聲吆喝,隨即腳步聲響,兩個身著錦袍的男子走了進來,為首者是秦檜的親信李敬仁,臉上堆著假惺惺的笑,“相爺念及大人昔日輔政之功,特意讓在下送來些衣物吃食,慰問大人。”他揮揮手,隨從將一個錦盒放在案上,打開後露出裡麵的綢緞與糕點,卻在無人察覺時,將一枚油紙包著的物件塞到了案角。
趙鼎扶著牆起身,咳嗽著拱手:“勞煩李大人遠途奔波,隻是老夫戴罪之身,不敢受相爺如此厚待。”
李敬仁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赤裸裸的威脅:“相爺說了,大人在潮州受苦,皆是因‘執迷不悟’。如今給大人指條明路——若能‘自證清白’,家人尚可保全;若執意頑抗,恐累及妻兒。”他瞥了眼案角的油紙包,“這裡麵的東西,足夠大人‘體麵’。”
待李敬仁等人離去,趙鼎顫巍巍地拿起油紙包,裡麵是一小包砒霜,紙角還印著秦府的火漆印記。他慘然一笑,將砒霜推到一旁,目光落在案上的《論語》上,指尖劃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字句。他早已料到秦檜不會留他活口——從興化軍貶漳州,再到潮州編管,那句“遇赦不宥”的詔令,早已斷了他所有生路。如今逼他自儘,不過是要徹底抹去他這顆“眼中釘”。
“老爺,該吃飯了。”老仆端著一碗稀粥走進來,見趙鼎盯著砒霜發呆,頓時明白過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爺,咱們逃吧!屬下已聯絡好潮州的義士,今夜就能出城,去投奔嶺南的張浚大人!如果不行,去瓊州尋李光大人......”
趙鼎扶起老仆,搖搖頭:“逃不掉的。秦檜的人遍布天下,我若逃了,他定會治我家人‘通叛’之罪,我不能連累他們。”
從那日起,趙鼎便開始絕食。起初還能喝幾口溫水,到了第三日,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躺在床榻上,讓老仆取來筆墨,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在白布上寫下銘旌:“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本朝”。寫完最後一筆,他手中的毛筆滑落,目光望向北方臨安的方向,帶著無儘的遺憾與不屈,緩緩閉上了眼睛。那一日,潮州的濃霧格外厚重,仿佛要將這忠良的氣息,永遠留在這片蠻荒之地。
趙鼎的死訊傳到臨安時,秦檜正在秦府與秦熺對弈。李敬仁躬身稟報:“相爺,趙鼎已絕食而亡,臨終前寫了銘旌,說什麼‘氣作山河壯本朝’。”
秦檜落下一子,將秦熺的黑棋逼入絕境,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老狐終於死了。”
秦熺鬆了口氣:“父親,這下可算徹底清淨了,再也沒人敢跟咱們作對。”
秦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眼神裡滿是狠厲:“斬草要除根,他的家人還要嚴加看管,不許任何人接濟。”
韓府的書房裡,王二拿著從漳州舊部那裡傳來的信,手都在發抖:“老爺,趙大人……去了。”韓世忠正拿著張憲的舊槍演練槍法,聽聞此言,槍杆“哐當”一聲砸在地上,他猛地轉過身,眼中滿是不敢置信:“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王二哽咽道:“趙大人在潮州絕食而亡,是……是秦檜逼的。”
韓世忠隻覺得天旋地轉,胸口一陣劇痛,他想起當年與趙鼎、嶽飛在朝堂上共議抗金的場景,想起趙鼎為保嶽飛多次與秦檜爭辯的模樣,想起自己閉門謝客時趙鼎托人送來的書信。無數畫麵湧上心頭,他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在槍杆上,隨即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老爺!”王二驚呼著撲過去,急忙讓人去鎮江請慕楚。
如今的慕楚已經成了名震四海的江湖郎中,曾經矮小瘦弱的身形如今高大挺拔,聞知韓世忠急火攻心,連夜趕至韓府,施針灌藥折騰了整整一夜,韓世忠才緩緩睜開眼睛。他看著床前的慕楚,聲音沙啞得像磨過石頭:“趙鼎……真的去了?”
慕楚點點頭,歎了口氣:“韓將軍,節哀。趙大人臨終前留下銘旌,一身忠節,可昭日月。”
韓世忠閉上眼睛,一行老淚滾落,喃喃道:“又走了一個……鵬舉、伯遠、元鎮,都走了……就剩我一個老骨頭了……”
夜深人靜,皇城寢宮的燭火依舊亮著。趙構披著寢衣,正在翻看趙鼎當年的奏疏,那些“主戰抗金”“保境安民”的字句,如今讀來字字泣血。突然,窗外黑影一閃,黑衣人單膝跪地,聲音帶著沉痛:“陛下,趙鼎大人於潮州絕食而亡的原因,是秦檜派親信逼迫。韓世忠將軍聽聞死訊,急火攻心暈倒,幸得神醫救治才醒轉。”
趙構踉蹌著後退一步,扶住龍椅的扶手,雙手掩麵,壓抑的哭聲從指縫間溢出。他何嘗不知道自己放任秦檜的後果——為了與金國議和,為了保住自己的皇位,為了防止兄長趙桓歸來奪權,他對秦檜的構陷忠良、獨攬大權視而不見,如今忠良儘喪,朝堂儘是秦檜黨羽,他想收手,卻早已騎虎難下。
“陛下,”黑衣人抬起頭,眼中帶著堅定,“臣已聯絡上張浚大人在嶺南的舊部,嶽雷在惠州也已能獨當一麵,隻要陛下肯下令,臣有把握逐步清除秦檜黨羽。”
趙構放下雙手,臉上滿是淚痕,眼神複雜:“不可。秦檜黨羽遍布朝野,若貿然動手,恐引發內亂,金人也會借機南下。”他看向黑衣人,語氣沉重,“你且先退下,小心行事,莫要暴露身份。”
黑衣人還想說什麼,終究還是躬身應道:“臣遵旨。”身形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趙構獨自站在寢宮,看著地上的奏疏,又望向窗外秦府的方向,那裡燈火通明,像一頭吞噬忠魂的巨獸。他拿起趙鼎的銘旌拓片,“氣作山河壯本朝”七個字刺痛了他的眼睛。窗外的寒風刮進寢宮,吹得燭火搖曳,映著他孤獨的身影——這安穩的江山,不好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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