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府的傳喚帖遞到程敦厚手上時,他正在翰林院批改館閣詩稿,朱砂筆“啪嗒”掉在宣紙上,暈開一團刺目的紅。帖上是秦府管事的筆跡,字裡行間卻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相爺有請程大人過府一敘,巳時之前務必到府。”
程敦厚攥著帖子的手沁出冷汗——秦熺高中榜眼的捷報剛傳遍臨安三日,他這個主考官,最清楚這“榜眼”背後藏著怎樣的貓膩。
轎子在秦府朱門前落下時,程敦厚的膝蓋還在發顫。他想起一個月前那場詭異的“邀約”:也是這樣一個清晨,他被請去相府,卻被告知秦檜“公務繁忙”,隻讓管事引他去書房等候。那書房空曠得反常,四壁書架空空如也,連一卷書冊都沒有,唯有桌案上擺著一疊宣紙,紙上是一篇謄抄工整的《聖人以日星為紀賦》。
他從辰時等到未時,又從午後等到日暮,秦儈始終未曾露麵。閒極無聊時,他便反複誦讀那篇賦文,文中“日月經天,江河行地,聖人法之,以定綱紀”的句子,字字珠璣,卻也透著一股刻意雕琢的匠氣。直到掌燈時分,管事才帶著歉意現身:“程大人恕罪,相爺在宮裡陪陛下議事,實在抽不開身,您且回吧,改日再約。”他當時隻當是秦檜臨時失約,雖覺蹊蹺,卻也不敢多問,怎料這篇賦文會成為日後科場的驚雷。
閱卷那日的場景,此刻清晰地浮現在程敦厚眼前。他作為主考官,端坐於貢院正堂,逐一審閱通過初評的進士卷。當那篇《聖人以日星為紀賦》出現在案頭時,他端著茶盞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潑在卷麵一角。字跡是謄抄過的,比書房那篇多了幾分倉促,可“法日星之恒,立邦國之基”的核心句,甚至連“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的典故引用,都與他記憶中的原文分毫不差。
程敦厚的脊背瞬間爬滿寒意,指尖捏著封名紙,遲遲不敢撕開。他身後的副考官湊過來笑道:“程大人,這篇賦文立意高遠,筆法老練,當屬今科魁首之選啊。”他強作鎮定,指甲掐進掌心,借著翻頁的動作深吸一口氣,猛地撕開封名——“秦熺”二字赫然入目,像兩把淬了毒的匕首,紮得他眼前發黑。
“程大人,裡邊請。”管事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引著他穿過秦府的回廊。廊下種著大片菊花,開得如火如荼,卻讓程敦厚想起貢院牆角那些無人問津的落第卷。來到花廳時,秦檜已端坐於主位,麵前的食案上擺滿了珍饈,酒壺是鎏金的,酒杯是羊脂玉的,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酒香。
“程大人辛苦了。”秦檜起身相迎,笑容溫和,仿佛隻是尋常老友相聚,“今日請你來,無甚要事,隻是覺得科場之事勞煩大人,該好好犒勞一番。”程敦厚躬身行禮,喉結滾動,想說些什麼,卻被秦檜抬手打斷:“先喝酒,菜要涼了。”
宴席間,秦檜絕口不提科舉,也未提秦熺新任禦史中丞之事,隻與他聊些詩詞歌賦、江南風物。程敦厚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卻又不敢徹底放鬆——他知道,秦檜越是不動聲色,背後的算計就越是深沉。兩個身著素色羅裙的侍女侍立一旁,斟酒布菜動作嫻熟,眉眼間帶著江南女子的溫婉,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瞥他,帶著幾分刻意的嬌羞。
酒過三巡,程敦厚借著醉意起身告辭:“相爺厚待,下官感激不儘,時辰不早,下官告辭了。”秦檜笑著點頭,對管事吩咐道:“程大人今日吃得儘興,把桌上的銀玉餐具都裝起來,送往程大人府上——還有這兩位侍女,手腳伶俐,就送給大人伺候筆墨吧。”
程敦厚猛地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那套銀餐具足有二十餘件,雕工精美,價值千金;更彆提那兩位侍女,明眼人都知道是秦檜的“信物”——收下,便是徹底投靠秦府,從此成為他的黨羽;不收,便是不給秦檜麵子,以秦檜的手段,他這個主考官怕是要落得“科場舞弊”的罪名,死無葬身之地。
“怎麼,程大人嫌禮物輕薄?”秦檜的笑容淡了幾分,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威壓。程敦厚渾身一顫,連忙躬身謝恩:“下官……謝相爺厚愛,怎敢嫌棄。”
管事早已指揮仆役將銀餐具裝盒,兩個侍女也低著頭走上前,屈膝道:“奴婢見過程大人。”
走出秦府時,夜色已深。程敦厚坐在轎子裡,身旁放著沉甸甸的銀餐具盒子,兩個侍女端坐於兩側,大氣不敢出。轎子軲轤駛過青石板路,他掀起轎簾,望著秦府方向亮起的燈火,隻覺得那燈火像一頭巨獸的眼睛,將他牢牢困住。他想起貢院那些落第士子的憔悴麵容,想起自己當年苦讀應試的艱辛,再看看眼前的“恩賜”,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從此,他程敦厚,再也不是那個想憑才學立身的讀書人了。
秦府花廳裡,秦檜看著程敦厚的轎子遠去,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秦熺從屏風後走出,問道:“父親,就這樣放他走了?他會不會泄露風聲?”
秦檜端起酒杯,一飲而儘:“他不敢。”他看向秦熺,眼神嚴肅,“你如今是禦史中丞,要學的不僅是查案,更要學如何拉攏人心——程敦厚是主考官,有他在,日後朝堂上的文臣,便又多了一個我們的人。”
夜色中,程敦厚的轎子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轎外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啼叫,讓他本就發怵的內心更起波瀾。他捏了捏掌心的冷汗,對轎夫沉聲道:“快走,莫要停留!”轎子加速前行,將那幾聲啼叫遠遠拋在身後,也將他最後的良知,徹底埋進了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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