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羅聞言，指尖的緊繃稍稍舒緩，順著琪琪格的話匣子緩緩開口，語氣刻意放得平和：“滿洲裡的冬日確實惡劣，寒風如刀割，積雪能沒到膝蓋。但待風停雪歇時，站在坡上望去，無垠的大草原鋪展到天儘頭，成群的牛羊慢悠悠啃著殘草，倒真有種尋常地方尋不到的恬靜。”他刻意避開草原的其他事務，隻撿些草原風光的平和說辭，試圖掩飾心底的波瀾和避免琪琪格想起親人的說辭。
琪琪格聽得眼睛發亮，雙手不自覺托住臉頰，望著院外的天空，仿佛透過院牆望見了故鄉的草原。她忽的前傾身子，雙眼緊緊的盯住莫羅，語氣中帶著幾分急切與期盼：“那莫大人此去，可曾見到我阿布？”
“阿布”二字入耳，莫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錘砸中般驟然收緊。他怎會不知這是蒙古人對父親的稱呼，可此刻這兩個字卻如針般刺著他的神經——眼前少女滿心期盼的父親，正是被他親手下令遊街示眾後處決的達爾罕。喉結滾動了兩下，他幾乎要脫口而出真相，可話到嘴邊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此事牽連甚廣，不僅是達爾罕，琪琪格其他的家人此刻也都受到了相應的處置，若是此時說出實情，自己眼前這女子怕是會自尋短見。
琪琪格本帶著笑意的臉，見莫羅神色驟然凝重，笑容漸漸淡去，眉宇間染上幾分擔憂，連忙追問：“莫大人，您怎麼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莫羅猛地回神，指尖在袖中掐了一把掌心，借著刺痛強行平複翻湧的情緒，臉上重新扯出幾分從容的笑意：“沒什麼，隻是想起當時公事繁忙，與達爾罕貝子隻匆匆碰了個麵，並未多聊。不過那日見他神色倒是不錯，精神矍鑠得很。”他不敢與琪琪格對視，垂眸看著茶盞中晃動的茶沫，隻盼這謊話說得能圓幾分。
琪琪格眼中的光芒暗了暗，帶著幾分失落輕聲問道：“大人是在阿布生辰那天見到他的嗎？”她記得出發來京城前，特意算著日子給父親備了生辰禮，雖沒能親自送上，卻一直惦記著那日的熱鬨。
“正是。”莫羅心頭又是一緊，隻能順著她的話往下編，“那日賓客盈門，熱鬨得很，貝子忙著招呼客人，加上我還有公事在身，我們隻來得及寒暄兩句便彆過了。”
“真的很熱鬨嗎？”琪琪格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向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石桌的紋路。一旁的侍女見狀，連忙笑著補充：“那是自然！往年格格在時，貝子爺的生辰才叫真熱鬨呢，格格可是宴會上的主角，獻舞的時候連草原上的百靈鳥都要停在枝頭聽呢！”
侍女的話像根刺，紮得莫羅坐立難安。看著琪琪格眼中純粹的向往，想到達爾罕早已身首異處，其家眷有的斬首有的流放，而這對主仆還一無所知，他隻覺得胸口悶得發慌，再也無法維持表麵的平靜。他猛地站起身，對著琪琪格拱手道：“格格，在下還有些公務尚未處置妥當，便不耽誤您休息了，先行告辭。”
琪琪格猝不及防，也連忙起身，眼中滿是錯愕與不舍：“莫大人這就走了？我送送您吧。”
“格格留步，不必麻煩。”莫羅語氣帶著幾分倉促，轉身便要朝外走。剛邁出兩步，身後便傳來琪琪格帶著幾分怯生生的呼喊：“莫大人！”
莫羅腳步一頓，心頭升起不祥的預感，緩緩轉過身。隻見琪琪格臉頰漲得通紅，雙手緊緊攥著裙擺，眼神閃爍卻又帶著幾分執拗：“我、我們兩個的……”話說到一半，終究是礙於女兒家的矜持，沒能將“婚事”二字說出口，可那未儘的話語與期盼的眼神，莫羅再清楚不過。
他萬萬沒料到琪琪格會這般主動，一時竟不知如何回應。慌亂間隻能找借口推脫：“我剛回京不久，尚有諸多公務未理清，婚事之事……還需日後再議。”
琪琪格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像被霜打了的花，聲音也低了幾分：“好，我知道了。”
莫羅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拱手作揖，便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幾乎是落荒而逃。他能感受到身後那道灼熱又失落的目光，一路灼燒著他的後背，讓他步履愈發沉重——他欠這少女的，終究是太多了。
莫羅走後，庭院裡隻剩下琪琪格和侍女。琪琪格依舊站在原地，目光直直望著大門口的方向，連風吹動了鬢邊的碎發都未曾察覺。侍女見狀，輕輕喚了一聲：“格格，天涼了，咱們回屋吧。”
琪琪格這才緩緩回過神，天空中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雪，寒風卷著細碎的雪沫子吹在臉上，她卻渾然不覺，隻下意識眨了眨泛紅的眼眶，睫毛上沾著的水汽瞬間凝成了細小的冰粒。她抬手攏了攏身上的蒙古袍，勉強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意，對著侍女啞著嗓子道：“走吧。”那笑容裡的失落像化不開的濃墨，怎麼也藏不住——自打三個多月前離開草原，跟著送親的隊伍踏進這朱牆環繞的京城，她便日日盼著能見到莫羅。
初到京城時，她夜裡常常對著窗外的月亮發呆，想念阿布寬厚的手掌，想念額吉熬的奶茶，想念草原上自由的風，這舉目無親的京城，唯有“莫羅”這個名字，是她心底唯一的慰藉。
她無數次想象過兩人相見的場景，想著自己若能順利嫁給莫羅，往後在這京城便有了依靠，再也不用孤零零一個人。可誰曾想，好不容易盼來的相見，前後不過短短半炷香的功夫，莫羅自始至終都帶著幾分疏離，興致不高的模樣，連話都沒多說幾句，最後更是匆匆離去，那倉促的背影，像在躲避什麼似的。琪琪格越想心裡越慌，腳步都變得虛浮起來，她攥緊了掌心的帕子，鼻尖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難道是自己哪裡做得不好？還是莫羅根本就看不上她這個從草原來的格格，所以才這般敷衍冷淡，連多待片刻都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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