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羅正幫著初雪將曬乾的被褥往屋裡搬，指尖剛觸到被褥的暖香，心頭忽然像被什麼輕輕蟄了一下——琪琪格那身蒙古袍的鮮亮色澤，還有她說話時帶著草原水汽的溫柔嗓音，竟毫無預兆地浮了上來。他腳步一頓，手上的力道也鬆了幾分，被褥一角險些滑落，此刻他與琪琪格好似心有靈犀。
“少爺，怎麼了？”初雪連忙伸手扶住被褥，見莫羅眼神發怔，關切地問道。莫羅回過神，將被褥放在炕邊，擺擺手道：“無事，隻是忽然想起件事。”他轉身走到廊下，望著院外飄落的細碎雪沫，心中泛起一陣難言的苦澀——這琪琪格，到底該如何安置才好？
他回京後隻去看過琪琪格一次，至今已過了七八天。這七八天裡，他刻意不去想這個名字，不去碰那段牽扯著血與債的過往，可逃避終究捂不住心底的愧疚。要說成婚，即便他能放下芥蒂，知曉真相後的琪琪格又怎能接受？她如今對自己的好感，全是建立在“不知其父被自己處決、親屬或斬或發配”的懵懂之上，那份純粹的傾慕，一旦撞上血淋淋的真相，隻會碎得徹底。
可若真要不管不顧，莫羅又實在心不安。琪琪格本是個活潑明媚的性子，上次見麵時，她提起草原家鄉的牛羊、春日的鮮花，眼裡滿是藏不住的光彩，那鮮活模樣讓沉悶的院落都亮堂了幾分。更讓他難忘的是，她話鋒提到兩人婚事時，雖羞赧地沒能說透，可眼尾眉梢的期盼，像揣了顆滾燙的星子，看得他心口發沉。這般純粹的姑娘，卻因父輩牽連孤身留京，他怎能眼睜睜看著她在孤寂裡熬著？更何況，她的期盼建立在全然的懵懂之上，這份不知情的傾慕，更讓他愧疚難安——他不能讓這束從草原吹來的光，因自己的逃避而熄滅。
寒風卷著年味從巷口飄來，夾雜著隔壁鋪子炸饊子的香氣，莫羅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的鬱結散了些，終究是下了決心。明日便是除夕，無論如何，該去看看她，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過年。他轉身往廚房方向走，剛拐過月亮門，就見廊下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紙包和陶罐，小荷正分揀年貨，忙得鼻尖沁出細汗。
桌上地下堆得滿滿當當：晾得乾硬的鹿肉乾、牛肉乾碼在粗布包裡，油光鋥亮的臘肉、熏雞掛在廊下的木鉤上，陶罐裡裝著紅棗、桂圓、蓮子等乾貨，竹籃裡是剛買的花生、瓜子、核桃，還有幾包用紅紙包著的芙蓉糕、桂花酥，連灶台上都擺著兩壇封好的米酒。“小荷，”莫羅開口道，“這些年貨挑幾樣吃食出來，我要出門一趟。”
小荷見是莫羅，連忙擦了擦手迎上來，恭敬地應道：“好的少爺！”她聽莫羅要挑吃食出門，二話不說便轉身在滿地年貨裡翻揀起來，專挑那些品相最好、包裝也精致的拿——先是從竹籃裡揀出裹著厚糖霜的花生糖、芝麻糖，都是剛買的新鮮貨；又取了一包紅紙包著的芙蓉糕，那是西街老字號的招牌點心；還從廊下木鉤上割了兩小塊最肥美的熏雞，再從陶罐裡舀了半罐顆粒飽滿的蜜餞，有青梅、金橘、葡萄乾等好幾樣。最後她翻出個雕著花紋的精致食盒，將這些吃食一層一層碼得整整齊齊，又額外塞進一小包剛買的酥糖，才雙手捧著食盒遞到莫羅麵前：“少爺，這些都是挑的好的，現成就能吃，您看可夠用？”莫羅低頭看了眼食盒裡碼得規整的糖果點心，鼻尖縈繞著甜香，心中微暖，接過食盒點點頭：“費心了。”說罷提著食盒便出了府。
周明十分機靈，方才見莫羅特意吩咐小荷挑吃食裝食盒，便知少爺要出門，早早就牽了馬候在府門口，馬背上還細心地墊了厚實的氈墊。見莫羅出來，他連忙上前遞過馬韁：“少爺，馬備好了！您要去哪？我跟著您照應著。”莫羅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擺擺手道：“不必。”說罷夾緊馬腹，馬蹄踏過結了薄冰的石板路，朝著城東的方向疾馳而去。冬日天短，此時已近未時，陽光斜斜地灑在街麵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不多時便到了琪琪格所在的宅院外，朱漆大門緊閉，門旁立著兩個身著勁裝的侍衛，正是上次見過的額爾敦和薩仁。二人原本腰杆挺直，神色戒備，瞥見來人是莫羅，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快步迎了上來：“莫大人！您怎麼來了？”
莫羅翻身下馬，薩仁早已殷勤地接過馬繩，將馬牽到門旁的拴馬樁上係好。莫羅拍了拍身上的雪沫，笑道：“明日便是除夕，過來看看。二位兄弟當差辛苦，這大冷天的守在門口。”額爾敦連忙道：“替朝廷當差是本分，哪談得上辛苦！”
莫羅見狀，從袖中掏出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過去：“快過年了，這點心意，二位兄弟拿去買點年貨。”上次來的時候，他便給過二人各十兩，這次銀票麵額更大，二人卻也不見外，雙手接過揣進懷裡，連聲道謝：“謝過莫大人！您真是太客氣了！”
額爾敦轉身便去開宅門，門閂“吱呀”一聲被拉開，他側身讓開道路，恭敬地說：“莫大人，您請！”莫羅道了聲謝，提著食盒邁步走了進去。他沒瞧見，身後的二人站在門口，臉上的笑容久久未散，眼底滿是熱乎氣。
“這莫大人可真是難得！”薩仁摸著懷裡的銀票，低聲對額爾敦說，“昨日咱們回宮換班，聽太監們說，莫大人如今是鑲藍旗副都統兼署吏部右侍郎，還封了三等子爵加雲騎尉！這般身份，對咱們兩個小侍衛還這麼客氣，比那些眼高於頂的官員強多了！”
額爾敦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可不是嘛！以後莫大人要是有什麼吩咐，咱們倆可得儘心儘力辦好！”二人守在這裡，本是按規矩行事，此刻卻因莫羅的禮遇，徹底存了歸附之心。而走進宅院的莫羅，全然不知自己這一番舉動，竟意外收服了兩個忠心之人，他的目光，已落在了廊下那個熟悉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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