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君廟夜話》
第一章夜柴
子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陳九斤的鐵扁擔就一聲壓彎了門楣。他佝僂著腰把最後兩捆鬆柴卸在老君廟山門外,指節攥得發白——這是本月第三次給廟裡送夜柴了,每次來都覺得那兩尊石獅的眼睛亮得瘮人。道長,柴送來了。他朝著黑洞洞的山門喊,聲音被山風撕成碎片。按理說這時候道士早該睡下,可今天偏有盞青燈在三清殿亮著,昏黃的光暈透過窗欞,在青磚地上投出個扭曲的人影,倒像是有誰被吊在梁上似的。進來吧。殿內傳來的聲音不像往日的清虛道長,倒像是被水泡過的木頭在摩擦。陳九斤咽了口唾沫,摸出腰間的火折子晃亮。火苗竄起的刹那,他看見門檻上橫臥著條碗口粗的黑蛇,鱗片在火光裡泛著幽藍,可再定睛一看,不過是截斷裂的房梁。三清殿的香案前,清虛道長背對著他跪在蒲團上。老道穿的杏黃道袍泛著油光,後頸的皺紋裡夾著些白花花的東西,細看竟是細碎的蛇蛻。供桌上的老君像不知何時轉了方向,原本垂眸俯瞰眾生的臉,此刻正對著陳九斤,泥塑的眼珠像是活了過來,映著跳躍的燭火微微轉動。道長,您這是......彆動!清虛猛地回頭,手裡桃木劍掉在地上。陳九斤這才看見老道的臉——左半邊還是熟悉的溝壑縱橫,右半邊卻布滿了青黑色的鱗片,嘴角裂到耳根,露出兩排細密的尖牙。供桌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七八條小蛇從老道的袖管裡遊出來,在蒲團上盤成個太極圖。火折子地滅了。黑暗中響起鱗片摩擦地麵的聲音,陳九斤感覺有冰冷的東西纏上腳踝,像是條小蛇順著褲管往上爬。他抄起牆角的扁擔橫掃過去,卻打了個空,反倒聽見一聲脆響,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年輕人,可惜了這副純陽之體。老道的聲音貼著他的後頸傳來,帶著股濃重的腥氣。陳九斤猛地轉身,看見供桌上的老君像不知何時站到了地上,泥塑的手正掐著清虛道長的脖子。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亮神像背後的影子——那影子竟長著九條尾巴,在地上緩緩擺動。千年蛇妖,也敢占我道場?老君像開口了,聲音震得梁柱嗡嗡作響。供桌突然炸開,無數銅錢劍從灰燼裡飛出,在空中組成張天師的鎮妖符。陳九斤這才看清,老道的身體正在融化,化作一灘腥臭的黑水,水麵上漂浮著枚蛇卵大小的夜明珠。凡人,撿起來。老君像的泥塑手指向夜明珠。陳九斤顫抖著伸手,指尖剛觸到珠子,就聽見四麵八方傳來淒厲的尖叫。無數黑影從殿柱的縫隙裡鑽出來,全是缺胳膊斷腿的厲鬼,卻在靠近夜明珠三尺之內就化作青煙。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陳九斤抱著夜明珠跪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老君像已經轉回原位,仿佛昨夜的一切隻是幻覺。供桌上多了張黃紙,用朱砂畫著幅地圖,墨跡未乾的小字寫著:三日後子時,西澗水眼,以珠鎮之。山門外傳來挑水的樵夫說話聲,陳九斤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甲縫裡全是蛇鱗,而懷裡的夜明珠正微微發燙,像是有顆心臟在裡麵跳動。他摸出腰間的火折子,看見扁擔上不知何時刻滿了符文,在晨光裡閃著金光。
第二章山祠
陳九斤揣著夜明珠往家走時,日頭已經爬到了半山腰。青石鋪就的山道上,早起的山民扛著鋤頭往田裡去,見了他都笑著打招呼,沒人注意到他藏在柴捆裡的異樣——直到路過山神廟,那尊缺了半邊臉的石神像突然裂開道縫,渾濁的石眼裡竟淌出兩行血淚。禍水......禍水進山了......守祠的瞎眼老嫗突然從神龕後鑽出來,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陳九斤的手腕。她本該什麼都看不見的眼珠此刻瞪得溜圓,眼白上布滿蛛網般的血絲,二十年前那場山洪,死了整整三個村子......就是這珠子引的!陳九斤的手猛地一顫,夜明珠從懷裡滾出來,在青石板上彈了三下。老嫗看見珠子的瞬間像被火燙了似的縮回手,嘴裡嗬嗬地吐著白沫:蛇母要醒了......她的孩子們在等......話沒說完就癱倒在地,渾身抽搐成一團,後頸竟慢慢鼓起個蛇頭形狀的包。山神廟的香爐突然自己轉了起來,香灰簌簌落在老嫗背上,燙出一個個銅錢大小的燎泡。陳九斤這才發現,廟牆的磚縫裡不知何時爬滿了細小的黑螞蟻,正順著牆根往他腳邊聚集,密密麻麻地組成兩個字。這位小哥,借個火。有個穿藍布短打的貨郎站在廟門口,草帽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白得像紙。他腰間掛著個竹編貨箱,裡麵卻傳出叮叮當當的金屬碰撞聲,不像尋常的針頭線腦。陳九斤摸出火折子遞過去,瞥見貨郎的手腕上紋著條七寸白蛇,蛇眼竟是用朱砂點的。貨郎點煙的手頓了頓,火星子落在地上,燙死了幾隻螞蟻。西澗的水眼,可不是誰都能鎮的。他猛吸一口煙,煙圈在晨光裡化作條小蛇的形狀,二十年前有個姓張的道士,帶著八枚銅錢劍去堵水眼,結果連人帶劍都被吞了。貨郎的草帽被山風掀起個角,陳九斤看見他左耳戴著枚蛇形銀環,環尾還掛著片蛇鱗。你怎麼知道......我怎麼不知道?貨郎突然笑起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兩排細密的尖牙。貨箱掉在地上,滾出十幾個小木人,每個木人的胸口都插著根銀針,上麵貼著寫有名字的黃紙——最上麵那個木人赫然寫著陳九斤三個字。陳九斤抄起扁擔橫掃過去,卻被貨郎用煙杆輕巧地格開。彆緊張,我是來幫你的。貨郎從懷裡掏出個油布包,裡麵裹著半塊啃剩的蛇肉,這是蛇母的逆子,二十年前沒被吃掉,現在藏在西澗的石縫裡。它能帶你找到水眼,前提是......他突然抓住陳九斤的手,把半塊蛇肉按在他掌心,你得把這個喂給它。山神廟的石神像突然一聲塌了,碎石堆裡滾出個青銅鈴鐺,上麵刻著二字。貨郎聽見鈴鐺聲臉色大變,抓起貨箱就往山下跑,草帽掉在地上,露出滿頭的黑發裡纏著幾條細小的蛇。陳九斤撿起草帽,發現內襯繡著幅太極圖,圖中央用金線繡著個字。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第三章水眼
離著西澗還有三裡地,陳九斤就聽見了奇怪的聲音。不是水聲,也不是風聲,倒像是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水下說話,嗡嗡的震得耳膜疼。他按照地圖上的標記鑽進一片蘆葦蕩,剛撥開半人高的葦稈,就看見水麵上漂浮著密密麻麻的東西——全是女人的繡花鞋,紅的綠的在墨綠色的水麵上晃悠,像是一片片腐爛的荷葉。彆碰那些鞋。蘆葦叢裡突然冒出個腦袋,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臉蛋凍得發青,身上隻穿著件單薄的紅棉襖。她手裡拿著根柳條,正往水裡戳著什麼,水麵泛起的漣漪裡,隱約能看見有白森森的手在抓撓她的腳踝。陳九斤認出這是山腳下王屠戶家的小女兒,半個月前說是去河邊洗衣裳,掉進水裡淹死了。可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活生生的,就是嘴唇紫得嚇人,說話時嘴裡往外冒白氣:我娘說,穿紅衣裳死的人,會變成水鬼抓替身......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尖利的小牙,可我等了半個月,隻等來這些鞋子。蘆葦叢突然劇烈晃動起來,從水底鑽出根碗口粗的黑色藤蔓,上麵長滿了肉瘤似的疙瘩,每個疙瘩裡都嵌著隻眼睛。小姑娘被藤蔓卷住腰往水裡拖,紅棉襖像團火焰在墨綠水麵上掙紮,嘴裡還在喊:蛇母餓了......她要吃夠七七四十九個純陽男......陳九斤想起貨郎給的半塊蛇肉,急忙掏出來扔進水裡。那肉一碰到水麵就冒起白煙,藤蔓像是被燙到似的縮回水裡,水麵裂開道巨大的口子,露出個黑黢黢的洞口,裡麵傳出嬰兒啼哭般的聲音。快把珠子扔進去!有個蒼老的聲音從洞口傳來,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的。陳九斤低頭看懷裡的夜明珠,珠子燙得嚇人,上麵的蛇鱗紋路越來越清晰,仿佛有活物在裡麵遊動。他想起老君像的話,舉起珠子就要往下扔,卻被隻冰冷的手抓住了手腕。是那個瞎眼老嫗。她不知何時跟到了河邊,眼睛已經完全瞎了,兩個黑洞洞的眼眶裡塞著兩瓣蛇信子,正一伸一縮地吐著:二十年前......我也是這麼被人推下去的......她的身體突然裂開,無數小蛇從她肚子裡湧出來,在水麵上組成個巨大的漩渦。陳九斤的扁擔突然自己飛了起來,上麵的符文金光大盛,將小蛇們逼退三尺。他這才發現扁擔上的符文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用某種紅色的液體寫的,此刻正順著木紋往下淌,滴在水裡發出的聲響。張道長......陳九斤想起貨郎的話,突然明白過來。他舉起夜明珠縱身跳進漩渦,下落的瞬間看見水麵上漂浮著八枚銅錢劍,劍身上刻著兩個字。
第四章蛇母
水底下沒有水,隻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陳九斤感覺自己像是在往下掉,掉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腳踩到冰涼的地麵。他晃亮火折子,發現自己站在個巨大的溶洞裡,洞頂垂著無數鐘乳石,每根都長得像蛇的脊椎骨,尖端還在往下滴水,落在地上發出的聲響,像是誰在數著時辰。溶洞中央有個圓形的石台,上麵盤著條比水桶還粗的黑蛇,蛇身卻有半截是透明的,能看見裡麵蜷縮著個女人的輪廓,長發像水草似的漂浮著。夜明珠突然從陳九斤懷裡飛出去,懸在石台上方,光芒照亮了蛇頭上的東西——那是張人臉,左半邊清秀絕倫,右半邊卻布滿了青黑色的鱗片。等了你二十年......蛇母睜開眼睛,瞳孔是豎的,像貓眼一樣在黑暗中發亮。她的聲音一半是女人的嬌柔,一半是蛇的嘶嘶聲,二十年前那個姓張的道士,用自己的魂魄封住了我的七竅,可他算錯了......我的第八竅,長在你的身上......陳九斤突然感覺後頸一陣劇痛,伸手摸去,摸到個硬幣大小的肉瘤,像是突然長出來的。火折子的光照在洞壁上,他看見上麵刻滿了壁畫:有個穿道袍的男人把八枚銅錢劍插進蛇母的七竅,然後用自己的血在蛇母額頭畫了個鎮妖符;有個瞎眼老嫗把個嬰兒扔進西澗;還有個貨郎往水裡撒糯米......那個姓張的道士,是我爹。蛇母突然笑起來,蛇身劇烈扭動,透明的部分裂開,露出裡麵女人的上半身。她的胸口插著枚銅錢劍,劍柄上刻著兩個字,他愛上了我,卻又不敢違抗師門......就用這種方式困住我二十年......溶洞突然劇烈晃動起來,鐘乳石劈裡啪啦往下掉。陳九斤看見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動,慢慢變成條小蛇的形狀。夜明珠的光芒越來越亮,照得蛇母發出淒厲的尖叫:你以為老君真的幫你?他不過是想借你的手,拿回屬於他的東西!洞頂突然破了個大洞,有個巨大的黑影落下來,是老君像!泥塑的神像此刻活了過來,手裡拿著把金鞭,朝著蛇母的頭就打下去。蛇母卻不躲不閃,反而張開嘴,露出兩排尖利的毒牙,狠狠咬在老君像的胳膊上。九尾狐......你以為換了張皮,我就認不出你了?蛇母的眼睛突然變成血紅色,蛇身暴漲,纏住老君像的身體,二十年前你偷了我的夜明珠,害我被封印在這裡......今天我要連本帶利地討回來!老君像的泥塑皮膚開始剝落,露出裡麵毛茸茸的尾巴——不是九條,而是八條。少了一條尾巴,難怪打不過我。蛇母的毒牙越咬越深,黑色的毒液順著老君像的胳膊往下淌,你的第九條尾巴,是不是也像這珠子一樣,藏在某個凡人身上?陳九斤突然想起自己後頸的肉瘤,伸手就要去摳。夜明珠卻突然落進他的懷裡,燙得他像抱著塊烙鐵。溶洞開始坍塌,蛇母和老君像扭打在一起,滾進地縫裡。陳九斤感覺有股力量在拉著他往上飛,最後看見的,是蛇母被老君像金鞭劈開的身體裡,飛出個嬰兒拳頭大小的肉球,上麵長著條小小的尾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第五章尾聲
陳九斤醒來的時候,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日頭已經偏西,窗台上的陶罐裡插著幾支野菊花,是他娘生前最喜歡的。他摸了摸後頸,肉瘤不見了,隻剩下塊銅錢大小的疤痕,像個月牙。門一聲開了,有個穿杏黃道袍的老道走進來,手裡拿著個竹籃,裡麵裝著些米糕和鹹菜。醒了?老道把竹籃放在桌上,露出張溝壑縱橫的臉,正是清虛道長——隻是右半邊臉上沒有鱗片,也沒有尖牙。道長......您不是......我是清虛,也不是清虛。老道摸了摸胡子,後頸露出半截蛇蛻,二十年前那個姓張的道士,是我的師兄。他用魂魄封印蛇母的時候,把一半修為渡給了我,讓我守著老君廟,等一個純陽之體的人。陳九斤摸出懷裡的夜明珠,珠子已經不燙了,上麵的蛇鱗紋路也淡了許多。蛇母和那個......老君像呢?被鎮壓在地脈深處了。老道往炕桌上倒了杯熱茶,水汽在杯口凝成條小蛇的形狀,不過蛇母的第八竅還在你身上,老君的第九條尾巴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突然壓低聲音,你沒發現嗎?今年山裡的蛇,比往年多了三倍。窗外傳來貨郎的鈴鐺聲,陳九斤跑到門口,看見那個穿藍布短打的貨郎正挑著擔子往山下走,草帽下露出的耳朵上,蛇形銀環不見了。貨郎像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回頭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手腕上的白蛇紋身,不知何時變成了九尾狐。老道士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手裡拿著件杏黃道袍:下個月十五,老君廟會開壇做法。你這身純陽之體,不當道士可惜了。道袍的袖口上繡著條七寸白蛇,蛇眼用金線繡成,在夕陽下閃著光。陳九斤接過道袍,感覺布料沉甸甸的,像是縫進了什麼東西。他低頭看自己的手,指甲縫裡的蛇鱗早就沒了,可指尖卻隱隱泛著青色,像是有寒氣從骨頭裡透出來。遠處的溪澗傳來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從水裡鑽了出來。夜明珠突然從懷裡滾出來,在門檻上磕了一下,裂開道縫。陳九斤看見裡麵有個小小的人影,蜷縮著像個嬰兒,後頸長著條小小的尾巴。
喜歡槐香巷裡的孝子賢孫請大家收藏:()槐香巷裡的孝子賢孫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