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風號”在渾濁的江麵上,如同一片枯葉,隨著水流緩緩南下。貨艙裡,黑暗、潮濕、悶熱,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陳默蜷縮在貨箱的夾縫中,感覺自己像一隻被塞進罐頭的蟲子,動彈不得,隻能被動地承受著船身的每一次搖晃和顛簸。
左腿的傷勢在悶熱的環境下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惡化了。傷口周圍的皮膚紅腫發燙,膿血浸透了簡陋的包紮,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每一次船身晃動,都牽扯著傷處,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疼得他冷汗直流,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他隻能死死攥著懷裡那串溫熱的鎮煞錢,用那點微弱的熱量來對抗無休止的痛苦和逐漸蔓延的虛弱感。
饑餓和乾渴是更持久的折磨。船工每天隻從艙蓋縫隙遞下來一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米湯和一小塊硬得硌牙的鹹菜疙瘩。這點東西,對於一個重傷虛弱的半大孩子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逐漸榨乾的海綿,生命力正一點點從身體裡流失。
時間在黑暗中失去了意義。白天,隻有幾縷微弱的光線從艙蓋縫隙透入;夜晚,則是徹底的漆黑。他隻能通過船工送飯的次數和外麵隱約傳來的號子聲、水流聲的變化,勉強判斷時間的流逝。第一天,第二天……每一刻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身體的痛苦尚可忍受,但精神上的煎熬更加磨人。他像一隻困在陷阱裡的野獸,對前路一無所知,對自身命運充滿恐懼。那個灰袍身影真的沒有上船嗎?它會不會就藏在某個貨箱後麵,或者……以某種更詭異的方式潛伏著?每次貨艙蓋打開,遞下食物時,他都屏住呼吸,心臟狂跳,生怕看到的是一張扭曲詭異的笑臉。
他不敢睡得太沉,時刻保持著警惕。耳朵捕捉著貨艙外的每一絲聲響:船工們粗俗的閒聊、老劉頭暴躁的嗬斥、風帆鼓動的呼呼聲、江水拍打船身的嘩嘩聲……這些聲音構成了一個相對“正常”的世界,暫時隔絕了那些超自然的恐怖,但也讓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孤立無援。
偶爾,他能聽到船工們談論漢口。那是一個巨大的碼頭,商船雲集,三教九流彙聚,機會多,但亂子也多。“到了漢口,眼睛放亮點,彆惹麻煩。”“聽說碼頭幫派鬥得厲害,前幾天還死了人。”這些隻言片語,拚湊出一個繁華而又危險的終點站形象,讓陳默心中既有一絲抵達目的地的期盼,又有更深的憂慮。身無分文、重傷在身的他,如何在那樣一個龍蛇混雜的地方生存下去?
第三天傍晚,船身搖晃得格外厲害,外麵風聲呼嘯,浪濤聲震耳欲聾。貨艙裡東西東倒西歪,陳默死死抓住固定貨箱的繩索,才沒被甩出去。他聽到老劉頭在甲板上聲嘶力竭地吼叫,船工們奔跑忙碌,氣氛緊張。是遇到大風浪了。
貨艙開始進水,冰冷的江水漫過腳麵,浸濕了他破爛的鞋褲,刺骨的寒意讓他瑟瑟發抖。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如果船翻了,他連逃生的機會都沒有,隻會無聲無息地沉入這冰冷的江底。
他蜷縮在貨箱頂上,儘可能遠離積水,懷裡的鎮煞錢緊緊貼著胸口,那點溫熱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和寄托。他閉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禱,不是向任何神佛,而是向早已逝去的師父,向那渺茫的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風浪漸漸平息,船身恢複了平穩。貨艙裡的水也慢慢退去。陳默癱軟在濕漉漉的貨箱上,大口喘著氣,有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
艙蓋被掀開,一個船工探進頭來,罵罵咧咧:“媽的,差點喂了王八!小崽子,你命還挺硬!”他扔下來一塊比平時乾硬許多的餅子,“快到了,吃完準備滾蛋!”
快到了?漢口?
陳默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抓起那塊冰冷的餅子,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裡,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帶來一種真實的飽腹感。希望,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再次燃起。
但隨即,更大的不安湧上心頭。下了船,他該怎麼辦?腿傷嚴重,舉目無親,身無分文……那個怨靈,會不會已經在漢口等著他?
他靠在冰冷的艙壁上,望著從縫隙透入的、預示著黎明將至的微光,心中充滿了對未知未來的恐懼和一絲倔強的求生欲。無論如何,先踏上漢口的土地再說。活下去,找到師叔,解開身上的謎團……這是他唯一的路。
船身的速度似乎慢了下來,外麵傳來更多嘈雜的人聲、汽笛聲和其他船隻的動靜。漢口,近了。
陳默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新的考驗,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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