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刺叢的縫隙,斑駁地灑在陳默臉上,帶來一絲虛假的暖意。他蜷縮在荊棘深處,像一隻被剝了皮的兔子,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剛才那幾個苗民和狂吠的土狗帶來的驚嚇,遠比山中的寒風更刺骨。他們是老蠱婆派來的嗎?還是寨子裡尋常的獵戶或藥農?他分不清,也不敢賭。
傷腿的劇痛已經從尖銳轉為一種深入骨髓的、帶著腐爛氣息的鈍痛,腫脹的皮肉泛著不祥的青黑色,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痛苦。失血和寒冷讓他頭暈眼花,嘴唇乾裂出血,喉嚨裡像塞了一把沙子。他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極限。再不找到食物、飲水和真正的救治,最多再撐一兩個時辰,他就會無聲無息地爛死在這片無人知曉的荊棘叢裡。
不能死在這裡!絕對不能!
求生的欲望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中最後一點火星,頑強地燃燒起來。他必須冒險!必須靠近人煙!
他咬緊牙關,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小心翼翼地扒開身前的荊棘,忍著尖刺劃破皮膚的疼痛,向外窺視。遠處,梯田層層疊疊,幾縷炊煙從山坳間升起,隱約還能聽到雞鳴犬吠。那裡是一個苗寨,規模似乎不小。
希望和恐懼同時攫住了他。寨子裡可能有郎中,有食物,有溫暖。但也可能有老蠱婆的眼線,有排外的山民,有更多未知的危險。他這副鬼樣子,任何一個正常人看到,都會把他當成瘟神或者麻煩,避之唯恐不及。
怎麼辦?是爬過去乞求憐憫,賭一把人心?還是繼續躲在野外,等待必然的死亡?
沒有時間猶豫了!賭!
他選擇了一條相對隱蔽的、沿著溪流下遊靠近寨子邊緣的路線。那裡有一些零散的菜地和堆放柴火的草棚,或許能找到一些殘羹剩飯或者藏身之處。
他再次開始了艱難的爬行。這一次,比昨夜更加痛苦和緩慢。傷腿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像一根沉重的朽木拖在身後,全靠雙臂和右腿一點點挪動。尖銳的石子和斷枝不斷硌傷他的手掌和膝蓋,鮮血混著泥漿,在他身後留下一條斷斷續續、觸目驚心的痕跡。
每前進一尺,都感覺生命在流逝。視線越來越模糊,耳邊嗡嗡作響,仿佛有無數隻蒼蠅在盤旋。他隻能靠著一股不滅的意誌力,死死盯著遠處那越來越近的寨子輪廓,如同溺水者盯著遠方的浮木。
不知爬了多久,他終於靠近了寨子邊緣。這裡果然有幾間孤零零的、看起來廢棄已久的破舊吊腳樓和柴棚。他躲在一個堆滿腐爛稻草的柴棚後麵,貪婪地舔舐著草葉上冰冷的露水,暫時緩解了喉嚨的灼燒感。他看到了菜地裡一些被蟲啃過的爛菜葉,像發現了珍寶一樣,不顧一切地爬過去,抓起就往嘴裡塞,苦澀的汁液和泥土的味道此刻勝過任何珍饈。
正當他像野獸般啃食著爛菜葉時,柴棚另一側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和一個小女孩清脆的、帶著濃重口音的驚呼!
“阿婆!快來看!這裡有個……有個小阿哥!他……他好像要死了!”
陳默駭得魂飛魄散!被發現了!他下意識地想躲,但身體已經不聽使喚,隻能驚恐地抬起頭。
隻見一個穿著靛藍繡花小褂、約莫七八歲的苗族小女孩,正瞪大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既害怕又好奇地看著他。她身後,跟著一個拄著竹杖、頭發花白、麵容慈祥的苗族老婦人。
老婦人看到陳默的慘狀,渾濁的眼睛裡立刻流露出濃濃的憐憫和震驚。她快步上前雖然步履蹣跚),蹲下身,用生硬的官話夾雜著苗語急切地問道:“娃崽?你……你這是咋了?咋傷成這樣?從哪裡來的?”
陳默張了張嘴,卻發不出清晰的聲音,隻能發出嘶啞的氣音,眼神裡充滿了恐懼和哀求。他緊緊攥著懷裡那點爛菜葉,像護食的野狗。
老婦人看了看他潰爛發黑的傷腿,又看了看他蒼白如紙、布滿汙垢的臉,歎了口氣。她沒有追問,而是對小女孩說了幾句苗語。小女孩點點頭,飛快地跑開了。
老婦人則從隨身的一個小布包裡,拿出一個竹筒,遞到陳默嘴邊,裡麵是清甜的泉水。又拿出一塊用芭蕉葉包著的、還帶著溫熱的糍粑。
“吃吧,娃崽,喝點水。”老婦人的聲音溫和,帶著山民特有的淳樸。
陳默猶豫了一下,但饑渴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貪婪地喝下水,狼吞虎咽地吃下糍粑,溫熱的食物下肚,讓他幾乎要哭出來。這是多久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活人的、不帶任何目的的善意?
然而,這份善意能持續多久?他不敢放鬆警惕。老婦人會不會去寨子裡叫人?會不會引來麻煩?
果然,沒過多久,小女孩帶著一個穿著對襟短褂、麵色黝黑、神情嚴肅的苗族中年漢子匆匆趕來。漢子看到陳默,眉頭立刻緊緊皺起,眼神裡充滿了警惕和審視。他用苗語快速地和老婦人交談著,語氣似乎有些激動和反對。
陳默的心沉了下去。他聽懂了幾個詞:“外鄉人”、“麻煩”、“寨老”、“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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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漢子最終似乎拗不過老婦人的堅持,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又對老婦人叮囑了幾句,然後轉身離開了,臨走前還嚴厲地瞪了陳默一眼。
老婦人安撫地拍了拍陳默的肩膀,比劃著示意他不要怕。她和那個叫“阿朵”的小女孩一起,費力地將陳默扶起,半拖半抱地,將他挪到了附近一間廢棄的、但相對完整能遮風避雨的吊腳樓下層。這裡堆著些乾草,顯然以前是養牲口的地方,雖然簡陋肮臟,但至少有個頂棚。
老婦人又拿來了一些乾淨的布條和一碗黑乎乎、氣味刺鼻的草藥膏,示意阿朵幫陳默清洗傷口陳默死死護住傷腿,堅決不讓小女孩碰),然後她自己親手,用竹片刮掉一些明顯的腐肉,敷上了草藥。藥膏敷上,又是一陣刺痛,但隨後傳來的清涼感,讓陳默稍微好受了一些。
老婦人留下了一竹筒水和幾個糍粑,又叮囑了阿朵幾句,便拄著杖離開了,似乎要去處理彆的事情。
吊腳樓裡隻剩下陳默和那個叫阿朵的小女孩。阿朵似乎不太怕生了,蹲在不遠處,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突然出現的、傷痕累累的外鄉小哥哥,用磕磕絆絆的官話問他從哪裡來,叫什麼名字。
陳默緊閉著嘴,一言不發,隻是用警惕和恐懼的目光回望著她。他不敢透露任何信息。這份突如其來的救助,讓他如同驚弓之鳥。他害怕這是另一個陷阱,害怕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他蜷縮在乾草堆裡,感受著傷腿傳來的清涼和腹中的飽脹,身體獲得了一絲喘息之機,但精神卻繃得更緊了。這個苗寨,是暫時的避難所,還是另一個更精致的牢籠?那個離開的中年漢子,會不會去告密?老蠱婆的爪牙,會不會已經潛伏在寨子裡?
陽光從木板的縫隙照進來,形成一道道光柱,灰塵在光柱中飛舞。阿朵哼著不成調的苗歌,用草莖編著小玩意兒。外麵傳來寨民勞作的聲音,雞犬相聞,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象。
然而,在這片祥和之下,陳默卻感覺到了無處不在的、冰冷的視線。每一個路過吊腳樓附近的身影,都讓他心驚肉跳。他像一隻掉進鶴群的病雀,周圍的每一雙眼睛,都可能暗藏殺機。
暫時的安全,反而讓他陷入了更深的焦慮和猜疑之中。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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